文學界再度燃起一股普拉斯的熱潮。1932年,出生於波士頓的她,僅在這世上活了三十年,但她的詩、她的小說、她與休斯的婚姻、她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鬱,勾起了詭異,留給世人無限的遐思……
日子被密封起來了,像瓶子裡的一艘船——美的、難靠近的,一個纖細的、純白的飛翔神話。
這是美國女詩人兼小說家西亞維亞˙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在一篇散文裡,描述她人生前八年的塵封歲月。
普拉斯幻想曲?
幾年前,還在愛丁堡大學唸書時,有一天,系上一位同學M抱著一本書,我好奇地問那是什麼,他說那是西亞維亞˙普拉斯的詩集《巨物》(The Colossus),正在讀,我還記得,他加上一句:
她的詩是我讀過,最精煉、優美,又有令人心碎的品質。
此是我第一次聽聞這位詩人,之後,只要翻閱報章雜誌、瀏覽文學網站時,普拉斯的名字經常會閃過去; 沒多久,我又看了一部紐西蘭導演克莉斯汀․傑弗斯(Christine Jeffs)拍的《西亞維亞》(Sylvia),談的是普拉斯與才子泰德˙休斯(Ted Hughes)的愛情故事。而今年,恰好是她逝世五十週年,除了她兩本密封多年的日記被公開之外,她的自傳式小說《鐘形罩》(The Bell Jar)再版,兩本傳記羅利森(Carl Rollyson)的《美國伊希斯》(American Isis)與威爾森(Andrew Wilson)的《瘋女孩的情歌》(Mad Girl’s Love Song)也正出爐,文學界再度燃起一股普拉斯的熱潮。
1932年,出生於波士頓的她,僅在這世上活了三十年,但她的詩、她的小說、她與休斯的婚姻、她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鬱,勾起了詭異,留給世人無限的遐思。她「自白」文體,坦述了生活、愛情、思緒的起伏,不羞愧的說出內心的憤怒、矛盾、悲痛、與絕望,甚至死亡慾念,最終又以悲壯的姿態,向人間揮別,更引發讀者的同情,並且,媒體也大肆渲染,謎上加迷,這簡直神話了她。
被尊為英國桂冠詩人的休斯,在人面前,很少提自己的妻子,於1989年,打破了沉默,在一封給《衛報》的公開信裡,陳述大眾對普拉斯的了解是假象,說那全是——「西亞維亞˙普拉斯幻想曲」(“Sylvia Plath Fantasia”)。
或許,大家都在聽幻想曲吧!而我,在她與丈夫之間,不站在哪一個人的立場,腦子裡,卻回想起M說的「精煉、優美、令人心碎」字眼,讓我不禁想好好唸普拉斯的詩,一探她的心理,捕捉那悲劇的源頭。
暴風雨前的寧靜
八歲那年,她寫下第一首詩,就立即上了《波士頓先驅報》(Boston Herald)。接著,少女時代,將自己鎖起來,沉醉於文字,每天寫日記、寫小說,累積相當的可觀,在入學院前,登在雜誌上的短篇小說已達五十餘篇了。
之後,她入史密斯女子與劍橋大學唸書,擔任雜誌的主編,也拿下好幾個文學獎,不少作品刊在重要雜誌上,像《大學》(Varsity)、《哈潑》(Harpers)、《旁觀者》(The Spectator)、《泰晤士報文學評論副刊》(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s)…等等。在一封給母親的信,雀躍地說:
世界在我腳下剖開了,像一顆熟的、汁液的西瓜。
無窮的潛能與知性的未來,一一在她眼前綻放。
1956年,遇見了詩人休斯,她形容他:
一名歌手、一位說故事的人、一隻獅子,與一個世界的闖蕩者…發出一種聲響——上帝的雷鳴。
她愛他的詩,愛他的人,在她眼裡,他簡直是神,他們互寫情詩,不間斷的,為了持續這樣的浪漫,兩人決定步入禮堂,婚後,不但一塊兒寫作、研究天文與超自然,也四處旅行,尋求靈感。
這一切看似美好,不是嗎?敏感的普拉斯卻問:
這是什麼,這面紗背後,醜,還是美?
其實,背後,掀起了狂風暴雨……
一份生日禮物
藉文字來抒發情感,此習慣始於1940年。
那年的10月27日,她正過八歲生日,父親快六十歲,病重的厲害,幾天後,過世了,那年的生日禮物就是——爸爸的殞落與永別。歷歷在目,她從未忘記,在一首〈杜鵑路徑上的厄勒克特拉〉(“Electra on Azalea Path”),她說:
你死的那天,我走進污塵,
入了無光的冬眠
……
我躺著,夢見你的史詩,一幕接一幕。
那份慟深刻到,在普拉斯去世前,還寫了一首長詩,命為〈一份生日禮物〉,提到:
它立在我窗前,如天空一般大。
從我床單,呼吸死寂的核心
凡有分裂之處,凝結、硬化歷史。
它來時,不經郵件,不經手指。
它來時,不經口耳相傳
全部遞送,麻木地……
這份禮物給的多殘酷,小小年紀,還沒學會哭,就得照單全收,她苦澀的說:
我只取它,悄悄地到一旁。
你甚至不會聽到我打開,沒有紙劈啪響,
無掉落的緞帶,最後也沒尖叫。
我認為你沒把決定權交給我。
暗自拆開禮物,她發現自己毫無決定權,命運賜予的是一種無法原諒的背叛。
自從接下這份禮物之後,她開始寫作了。
廢墟間的對話
詩作被刊登,父親之死,一則以喜,一則以悲,都發生在同一年,是巧合?還是蘊含另一層意義?
兩件事湊起來看,於她,怎麼一回事呢?在她的一首〈廢墟間的對話〉(“Conversation among the Ruins”),我找到了一些線索,詩裡一開始描繪一個景象,有雅房,有水果花環,有美妙的琴聲,還有燦爛的孔雀,如天堂一般,這完全是她八歲前的印象!然而,之後變了樣,廢墟一片,她惆悵的說:
你一身外衣和領帶,英雄式立著; 我穿上
古希臘外衣與梳髻髮式,鎮定地坐著,
根植你黑的外觀,轉悲劇的這齣戲:
毀損怎麼在我們破產的屋子形成,
什麼字的慶典可修補浩劫呢?
爸爸走了,是一場浩劫,這缺憾,該怎麼彌補呢?她說:「字的慶典」。此象徵了她的文學生涯,彷彿一個儀式,隆重莊嚴,親人的身體被架在祭壇上,供奉著,他的犧牲,為女兒的未來做交換條件,將她的詩與創作推至高峰,對這「天命所歸」,她倒深信不疑。
當然,這場浩劫之大,把她原有的多彩思想染成了灰,然後漆成了黑,她說:
愉悅地屈服於旋轉的漆黑,我真誠的相信那是永恆的湮沒。
攤開她的文字,是驚懼,是歇斯底里,經常呼喊一個人,此對象正是父親啊!對他,她有不解、怨恨、氣憤的思緒,貫穿了她的血液,這仇恨的背後,骨子裡卻深藏著一份愛,強烈,幾乎到了一種霸佔。
拉撒路夫人
她的「自白詩」,談憂鬱症、自殺、與死亡,描述時,常用戲劇情節來表現,口吻更帶著甜蜜、愛、熱情,如一隻飛蛾撲火一般,達到了致命之美!有時,作品太過極端,雜誌社拒絕刊登,等到她死後,聲名大噪,出版社才開始興致勃勃,將她生前的詩一首一首收集起來,一本接一本的出版,像《縹緲精靈亞利伊勒》(Ariel)、《三位女人:三個聲音的獨白》(Three Women: A Monologue for Three Voices)、《越水》(Crossing the Water)、《冬樹》(Winter Trees)…等等。
二十一歲,她服下大量的安眠藥,有三天的時間,她在那兒掙扎、蠕動,沒人發現,在一首詩〈爹〉(“Daddy”),她清楚的很交代:
我十歲時,他們埋葬了你。
二十歲,我嘗試死
嘗試回、回、回到你身邊。
那回,她沒死,存活了下來,此自殺未遂,被許多人拿來分析,說這預示了她三十歲的那場悲劇,然而,最近讀她的過程中,我發現,她十歲時,已有蓄意割傷自己的記錄了,說來,父親的離去,為她鋪下了長長的陰影,往後的日子,她一而再,再而三有親吻死亡的慾望。
曾被批評極端之最的〈拉撒路夫人〉(“Lady Lazarus”),如今是她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此刻唸來,我仍然全身顫抖,詩人裸露的說出:
我又做了一遍。
每十年的一年
我應付過來——
……
這是第三次。
簡直垃圾啊
每十年得清掉。
百萬纖維絲!
嚼花生的這幫人
擠進去看
他們,鬆解我手和腳——
大跳脫衣舞。
各位紳士,各位女士
這些是我手
我膝蓋。
我可能剩皮與骨,
……
垂死
像任何事物一樣,是一門藝術。
我做的非常好。
「每十年一次」的循環,好像精心安排似的,甚至還計畫了第三次,這不是幻想,是行動,是真實的景況,極為驚悚,不是嗎?
1963年2月11日,是英國幾十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季,三十歲的她,把兩個小孩放在臥室,留下牛奶與餅乾,自己跑到廚房,然後開瓦斯,這回,她真的親吻了死亡。
更盛的元氣
正如普拉斯散文中描述的,她回看1940年前的歲月,多純白,像一則飛翔的神話,之後呢?二十二年的時光,一直抱著已不復存在的東西,美雖美,但纖細,脆弱的很,壓根兒也摸不著了,她又像玻璃瓶(鐘形罩)裡的一艘船,撞啊撞,駛不出去,氧氣用完了,就斷氣了。讀她的作品,就在目睹她的人,透知到她內心的複雜、糾結,現在,我終於能了解M當初說的「令人心碎」了。
普拉斯真的走了嗎?蹊蹺的是,〈拉撒路夫人〉中間夾了幾行:
我,一位微笑的女子
只有三十。
像貓,有九條命。
……
在光天化日下復出
到同一處,同一張臉,同個畜生
開心地喊:
「奇蹟!」
為什麼叫「拉撒路」(Lazarus)呢?他是《聖經》中的一個角色,奇蹟地,從死裡復活。這兒,詩人又說自己是九命貓女,在光天化日之下復出了。我覺得在此,她放進了一個密碼……
今天世上沒人能像普拉斯一樣,不僅在死後榮獲美國文學界最高榮譽的普立茲獎(Pulitzer Prize),而且,作品到現在還一版再版,成為當今西方最被討論與閱讀的女詩人,在時間的洪流中,她沒被沖刷掉,持續的、活躍的存在!
對她,垂死是一門藝術,是永恆的循環。詩人悄悄的跟我們透露,她的鐘形罩裡,灌入了氧,因此,「復活」的元氣,更勝於湮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