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刊登于<<藝術家雜誌>>2015年三月號刊, 讀者們, 好好享受魯本斯的藝術囉!
很久以來,藝術展覽已不再用藝術史觀點來呈列作品,大都針對一個藝術家、或一個學派、或一段時期的藝術作品來辦展覽,然而,這次,倫敦的皇家藝術學院耗費龐大的精力,將長久遺忘的藝術史引回來,好好地看一位藝術巨匠怎麼影響後代,後代又怎麼受啟發,檢視持續美學的演化。藝術不該只是講究拋開過去、或創新、或革命,而是,也兼備承襲的典範。而這隆重的大展(從一月24日到四月10日),選的藝術典範正是佛蘭德巴洛克畫家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以六大主題:「權利」(Power)、「色情」(Lust)、「憐憫」(Compassion)、「優雅」(Elegance)、「詩」(Poetry)、與「暴力」(Violence),來探討他對後世的影響。
在進入展覽內容之前,我們先來了解畫家魯本斯的背景。
豐富的一生
魯本斯1577年出生於威斯特伐利亞(Westphalia)的錫根(Siegen)(今日的德國),母親在安特衛普(Antwerp)遭宗教迫害,隨後逃到科隆(Cologne),父親是加爾文教派(Calvinist)的法律顧問,但與歐蘭吉威廉一世(William I of Orange)之妻有染,1587年,死於非命。才十歲的小魯本斯,就目賭了家人因新教徒帶來的不幸,兩年後,媽媽帶他回安特衛普,皈依天主教徒,接受人文主義教養,學拉丁文與古典文學,長大後,他積極地支持反宗教改革。
約14歲,他開始在幾位矯飾主義(mannerism)畫家,像維爾哈格(Tobias Verhaeght)、亞當․凡․諾爾特(Adam van Noort)、與奧托․凡․維恩(Otto van Veen)底下當學徒,模擬大師們的木刻與蝕刻畫,21歲,進入聖路加公會(Guild of St Luke),自此獨立接案子。沒多久後,為增廣見聞,決定出城走一走。
就這樣,好多年,除了1609到1621年與1630年代之外,生活幾乎處於奔波狀態,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到了威尼斯、佛羅倫斯、羅馬、西班牙、曼圖阿(Mantua)、熱那亞(Genoa)、英格蘭…等等,這段期間,他親眼看見文藝復興巨匠們的作品,特別是堤香、委羅內塞(Veronese)、丁托列托(Tintoretto)、米開蘭基羅、拉菲爾、達文西、卡拉瓦喬(Caravaggio)…幾位藝術家,令他驚嘆,往後,一點一點進入了他的創作細胞。除了吸取精華,他有固定的資助者,全來自皇宮貴族,案子應接不暇,這些上流人士極有品味,一個個都收藏了優質的作品,所以,當他待在宮廷與豪宅時,常有機會目睹古典大師們的畫與雕像;同時,他也擔任外交使節,辛勤地在國與國之間做調解的工作,西班牙菲利普四世(Philip IV)與英格蘭的查爾斯一世(Charles I)為了感謝他,分別在1624與1630年封他爵位。
1626年,傳染病襲擊,魯本斯的愛妻依莎貝拉․布蘭特(Isabella Brant)突然過世,之前,兩人情感情之好,沒有了她,落的他痛苦不堪,這也影響了他的繪畫風格,正值中年危機。湊巧,1628-29年,他在馬德里停留8個月,當時除了為菲利普四世作畫,也碰到宮廷首席畫家維拉茲奎斯(Diego Velázquez),王對王相遇,未引起任何爭鬥,兩人還成為好友!倒是,他對皇室收藏的堤香作品起了濃厚興趣,邁入50多歲的魯本斯,體會堤香的詩性畫風與律動,直入了心,彷彿找到了美學知己,雀躍不已。1630年,他53歲,娶了一名16歲的少女海倫․富曼(Hélène
Fourment),婚後,他放棄外交事業,全心待在鄉村,享受田園生活,直到1640年過世。
什麼都能畫
一般人對魯本斯的印象是他那一個個肥胖的裸女,然而,他專精的、處理的主題之廣,從宗教、神話,到戲劇性的捕獵與強暴景象,並細心刻畫迷人的風景、人物、與動物,可以說,沒有什麼可難倒他,每種類型都相當在行、深透,就因此,留下了讓晚生後輩仿效的典範。
這次呈列的作品中,最讓人眼睛一亮的是他1616年畫的〈獵捕虎、獅、與豹〉(“Tiger, Lion and Leopard Hunt”),也成了展覽的焦點,這兒我們看到的,有驚惶、憤怒、掙扎、恐懼…的表情,有伸展、拉扯、猛拔、插戳、推擠、劇咬…激烈的動作,讓我們遇見了暴力的極端,同時也體驗無畏的精神、充沛能量的釋放到底怎麼一回事。魯本斯的繪畫非常重視顏色的絢爛、動作的激烈、光影的效果,而這幅畫正是最佳的例子。
魯本斯樣樣的都行,他的繪畫又影響了誰呢?我想,應該很多很多,但,這次大展擺出的,是一些找到實質證據的藝術家們,包括安東尼․范戴克(Sir Anthony Van Dyck,1599-1641)、林布蘭特(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606-69)、威廉․多布森(William Dobson,1611-46)、華鐸(Jean-Antoine Watteau,1684-1721)、法蘭索瓦․布雪(François Boucher, 1703-70)、約書亞․雷諾茲(Sir Joshua Reynolds,1723-92)、根茲巴羅(Thomas Gainsborough,1727-88)、讓-奧諾雷․弗拉戈納爾(Jean-Honnoré Fragonard,1732-1806)、托馬斯․勞倫斯(Thomas Lawrence,1769-1830)、約翰․康斯特勃(John Constable,1776-1837)、歐仁․德拉克羅瓦(Eugène Delacroix,1798-1863)、馬奈(Édouard Manet,1832-83)、塞尚(Paul Cezanne,1839-1906)、西班牙的畢卡索(Pablo Picasso,1881-1973)…等等。從他們的作品,我們一一看到那一代一代美學的演化痕跡。
色彩主義畫家
魯本斯是一名色彩主義的畫家,他的色彩跟古典文藝復興的理性之間有很大的不同,他處理的方式,色彩常跟情狀、表現、與情緒走,很緊湊,很有亮度。在這方面,浪漫畫家歐仁․德拉克羅瓦可以說是跟隨者,就舉收藏在羅浮宮的德拉克羅瓦一幅大畫——1827年的〈薩達那培拉斯之死〉(“The Death of Sardanapalus”),我們可以看到薩達那培拉斯的床上鋪的一片驚「紅」,那上面的紅與皺摺,加上戲劇性的動作、成群的擁擠、緊湊的筆觸、貪婪飢渴的景象,不就跟〈獵捕虎、獅、與豹〉左上角那位粗獷男子身上穿的紅衣類似嗎!
另外,荷蘭後印象派畫家梵谷也受到魯本斯的影響,在寫給弟弟西奧的信裡,他特別提到了這位大師,說:
魯本斯的確給我一個很深的印象,我認為他的繪圖特別棒——我意思是他在畫頭部與手部時… 他畫線,在人臉上出現純紅的紋理…。現在,我正在尋找一位金髮女模兒,就是因為魯本斯…
我已經買了更多色的顏料與兩種新的畫刷,讓我能進行時,畫得更準確…。我認識這兒最好的顏色製造商,我問他有關魯本斯的技巧…. 我喜歡魯本斯直率的繪畫風格,用最簡單的方式來創作。
從這幾段話,再看看梵谷的用色,我們會發現他口中的簡單與直率,應該指的是不摻其他顏色的純色,像高亮度的鮮紅、金黃等等,這可明顯在魯本斯的畫裡看見,梵谷呢?因發掘到,也運用在自己的作品裡了。
封爵兩次
我們知道魯本斯是精湛的全能畫家,不僅如此,他也是知性份子、收藏家,更是一名出色的外交官。可以這麼說,歐洲當時最有地位的貴族、上流人士們,他都見過,也都畫過,像法國的亨利四世(Henry IV)與妻子瑪麗․德․美迪奇(Marie de Medici)、西班牙的菲利普國王(Philip)、英國的查理一世(Charles I)、荷蘭的伊莎貝拉(Isabella)、神聖羅馬帝國皇帝馬克西米利安一世(Maximilian I)…等等,他們在畫布前擺姿,畫家與模特兒之間,一般有某一種信任,而且,肖像擺姿絕不是幾分鐘就完了,常常得花上好幾個小時,也要好幾回,在不算短的時間裡,雙方有時為了解除枯燥,會聊天,無意間,也會坦述一些秘密,這些都可能是他當外交使節談判時最好的利器了。
他的繪畫天份,跟貴族的聯繫,再加上一身的迷人風度,走到哪兒,都很受歡迎。身負棘手的外交任務,他收集高度機密、傳遞訊息、在各國之間周旋,在他手下,也完成了一些重要的協議,我在想,他之所以能將外交事務處理得不錯,大概跟他小時候遭遇有關,看見父母因宗教引來的不幸,與連鎖的苦痛,長大後他知道怎麼妥協,用技巧與手腕來達到和平的目的。
為了感謝魯本斯對和平的貢獻,西班牙的菲利普四世1624年授與他爵位,六年後,英格蘭的查爾斯一世也為他封上了爵位。若想見證他的功績,我們可以到倫敦白廳(Whitehall)的宴會廳(Banqueting House),仰頭望天花板,就能見著魯本斯華麗的繪畫,這次的展覽,雖然無法將這些畫帶入展覽現場,然而,皇家藝術學院展場呈列出了這件作品的預備圖,從此圖,觀者便可以初窺他為英格蘭與西班牙之間做的和平協議與那輝煌的景況,沒錯,他是政治家,重要的是,他更是一位真正的文化大使。
藝術家的愛與恨
魯本斯一生靠著才氣,無論在知性、繪畫、與外交上,他都享受最高的尊容,就因這樣,也起了不少人的眼紅,導致後續的反作用,十九世紀更時興一股風潮,認為藝術家應該為藝術受苦,然而擁有榮華富貴的魯本斯自然成為一些藝術家辱罵的對象,舉幾個例子:
英國浪漫詩人拜倫(Lord Byron,1788-1824)曾寫一封信給他的出版商,也是知名的約翰․莫瑞(John Murray),提到:
魯本斯跟他那永恆的妻子們,我一生都沒碰過這麼令人厭惡的東西。
英國畫家兼詩人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1757-1827)也為了魯本斯與他的繪畫寫了一些又長又鄙視的詩行,譬如:
你一定同意魯本斯是一位蠢人,
而你卻讓他成為你學派的大師,
為了對他的癡迷,給更多的錢
而拉菲爾最精緻的東西,卻少給。
法國新古典畫家安格爾(Jean-Auguste-Dominique Ingres,1780-1867)也說:
在魯本斯面前,戴上閃光警戒燈,就像馬匹戴的一樣。
他們如此辱罵,看他們的用詞,似乎過度的情緒化。有趣的事,我們來看看安格爾,就算他再怎麼批評,但他在繪畫上,受魯本斯的影響之深,特別是對漆的掌握。
這是一種愛恨交織的心理,因時代的改變,出現不一樣的流行趨勢,但關鍵的是,反作用的恨,其實,背後藏有一種難逃脫的現象,像魔咒一樣,魯本斯的迷人與精湛一直在那兒,是無人能否認的。
女人的風情
當然,討論魯本斯的畫,怎能不檢視他畫的女人呢!若說裸身女子,一般來說,身體顯得肥胖,又有多重的皺紋、贅肉,膚質也不怎麼光滑,這些特徵被賜予了一個專有名詞:「魯本斯專屬的女人」(Rubensian 或 Rubenesque)。我們來看看他1617年畫的〈牧神潘與河川女神西琳克絲〉(“Pan
and Syrinx”),左邊這位是牧神潘,他有一節一節的雄健肌肉,皮膚曬成了棕褐色,看來十分魁武,身體往右傾斜,眼睛一直瞪著他的目標; 右邊這位是河川女神西琳克絲,她金髮,全身蒼白,遮住自己的陰部,看來脆弱,這一左一右顯然是權力與欲望的最佳對比。有趣的是,這個部分在法國畫家塞尚的眼裡,是一種裸的強勢、粗暴、與冒犯,他發現這是創作能量的泉源,若拿他1875年的〈三位浴女〉(“Three Bathers”)裡的女人跟〈牧神潘與河川女神西琳克絲〉的裸女來比,肉體的質感與渲染的鮮紅是雷同的。
在這裏,值得一說魯本斯的第二任妻子海倫․富曼,當他的第一任妻子莎貝拉過世後,有人勸他娶皇室的女孩,但他解釋宮廷女子總有一份無可救藥虛榮心,對此,他想迴避。之後,反而娶了一位絲綢與織布商人的女兒,據說海倫非常聰明,年輕,長得又漂亮,樞機主教-親王費爾南多(Cardinal-Infante Fernando)見過她,讚美她是「安特衛普最美麗的女子。」此也被廣泛的流傳。魯本斯聽了之後,加上了一句:
安特衛的海倫更遠勝於特洛伊城(Troy)的海倫。
安特衛的海倫指的是他的妻子,可以想像她的美傾城傾國!從與她結婚,到過世,生命的最後十年,她燃點了他創作的活力,以她為模,完成了許多的名畫,如〈帕里斯的判決〉(“The Judgment of Paris”)、〈變心維納斯之季〉(“The Festival of Venus Verticordia”)、〈維納斯與阿多尼斯〉(“Venus
and Adonis”)、〈戰爭之駭〉(“The
Horrors of War”)、〈愛之花園〉(“The Garden of Love”)、〈皮衣裹身的海倫․富曼〉(“Helena Fourment in a Fur Wrap”)…等等,雖然每個女孩各有各的姿態、表情、眼神、髮型、髮色,但仔細看,每位都長得像海倫,可知魯本斯愛她致深致切,他的幻想與現實世界,全部是她啊!
魯本斯一張1633年的〈愛之花園〉(“The Garden of Love”)很值得拿出來討論,在此,有許多人聚在一起,顯然是群畫,不消說,全部的女孩都有海倫的影子,而左側站著一對男女,那是魯本斯自己與妻子之間相愛的畫面,他深情地摟著她望著她,創作這種情人在花園講悄悄話的歡宴景象,說來,魯本斯是第一人,若沒有他,就沒有後來的洛可可的華麗盛宴(fête galante)主題了,也沒有華鐸、弗拉戈納…等等畫出的情人盪鞦韆的歡愉模樣了。另外,〈愛之花園〉也影響了馬奈1862-63年畫的〈捕魚〉(“Fishing”),仿照魯本斯,馬奈把自己與情婦裝扮得像十七世紀的貴族,相親相愛地站在一起。
魯本斯的尊貴
魯本斯一身尊貴,又是一位多產的藝術家,多樣的主題與類型,每樣都讓人驚歎,值得後人效仿,難怪他被公認為「畫家們的王子」(“the prince of painters”)與「畫家們的畫家」(“painters’ painter”)。這次,倫敦的皇家藝術學院的展覽,告訴我們的就是這個訊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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