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大多數的藝術家,情愛是創作泉源,對於生在一百六十多年前的高更也同樣如此。
當我們在看高更的每件作品時,不論是風景、人物、裸女、或敘事畫,都充份的表現出強烈而豐富的感情,這些也大都來自於人的激發,在此我將探討九位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特別針對之間有過的情愛,及他們如何影響他的創作、主題、與美學。
彌賽亞的形象
高更一直以他的八分之一祕魯血統自傲,因為他有一位了不起的外婆,叫芙蘿拉˙崔斯坦(Flora Tristan)。
崔斯坦出版過幾本膾炙人口的書,包括《一位賤民的旅程》、《在倫敦的散步》、與《工人聯盟》,她的前衛,她的敢言,經常遭到抨擊,她承受苦難之巨,也肩負改革的使命,這些足以讓她自認是一名現代的「女彌賽亞」。因那萬般的勇氣與熱情,高更對她景仰不已,並視為人生的榜樣。
高更創作時,經常描繪女子,她們的姿態、曲線、生命力…等等都令他著迷,也曾寫下:
女人,畢竟是我們的母親,我們的女兒,我們的姐姐,她們有權力謀生。
有權力愛她所選擇的。
有權力處置她的身體,與她的美。
女人應該活出自我,以成熟的態度面對生活,這點他倒與外婆的口徑一致。
自1889年開始,他特別感受到孤單,不被人了解,讓他嘗到一種被社會遺棄的感覺,就此,他不斷將自己刻劃成耶穌的模樣,有時受難、有時施予鞭刑、甚至悲慘地掛在十字架上,藉由這些自畫像,來宣示自己是個「彌賽亞」。
有趣的是,祖孫兩人活在不同的世代,也未曾謀面,但若將他們的生涯一一攤開,會發現許多地方很類似。因有崔斯坦的精神引領,高更前方有一盞明燈,始終在那兒照耀著。
童女的原型
母親愛蓮(Aline)是法國藝術家夏沙(André François Chazal)與作家崔斯坦的女兒,她一點也沒沾染母親的女性主義氣息,因她的美麗,不少上流社會的男子已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對於此情此景,小高更變得非常調皮,常常讓她一個頭兩個大,這麼做不為別的,只為了贏得媽媽的愛,他之後撰寫一本《之前與之後》(Avant et Après),裡面就有一段童年的片斷:
我一向愛亂跑,媽媽四處跑著找我…,有一次,她找到我,很高興牽著我的手,帶我回家,她是西班牙的貴族淑女,但很極端,她用那橡皮一般軟的小手,打我一巴掌,幾分鐘後,她哭了,又抱我,又親我。
從母親身上,他看到女人的歇斯底里,一下興奮,然後激怒,又一下悲傷,然後再表現溫情的一面,他所經驗到的完全是一種典型的「童女」。
母親走時才42歲,高更始終把她的照片帶在身上,他從未看過她老去,或難堪與掙扎的模樣,在形象上,她沒有老去的問題,時間一直被凍結在遙遠的過去,她永遠是藝術家心目中的愛人。
我們會發現高更畫的女人,特別在大溪地島上畫的未成年的少女,不但年幼,還散發某種神祕的,無理性的美,看來如此撩人,很明顯的有愛蓮的影子。
母性的本能
高更25歲時,娶了一名丹麥女子梅特(Mette Sophie Gad),當時他有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她心想將一生託付給他準沒錯,婚後生了四男一女,前十年的家庭生活還算美滿。
梅特並不介意丈夫畫畫,只要經濟來源穩定就行,不過1882年股票市場陷入焦灼狀態,高更將野心轉向藝術,面對丈夫的改變,她開始唸東唸西,越變越霸道,他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愛與溫暖,換來的多是冷漠。
高更為梅特畫了不少肖象,要嘛不就是縫紉,否則就坐著或躺著,臉從不面向他,也就說她根本沒用正眼看他,他不由得在思索:難道在她的心中,我只是個賺錢的工具嗎?
在沒有收入的情況之下,梅特決定帶孩子回丹麥。儘管他多麼不願意,但也隨後到哥本哈根與妻小重逢。投靠岳母的日子,滋味難受,人生地不熟的,語言又不通,作品也得不到青睞,更糟糕的,在幾乎挨餓的日子裡,梅特決定在家教法文,學生越收越多,漸漸的,她獨佔了整個屋子,高更沒辦法,只好將所有的繪畫用具全收起來,挪出空間給她,而他呢?幾乎到了無容身之地,只好退居一間小閣樓,在那裡渡過了寒冬與冷春,處境如此蒼涼!
當時,他持續被岳母一家人數落,但梅特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孩子身上,發揮了母性的本能,卻完全疏忽了高更,在寂寞難言之下,高更決定離家。
當人們一談到高更,很自然會聯想到他與少女們的情事,其實,他與妻子分開之後,還一直期盼有一天能與她重聚,為此守貞了五六年,說來他是一個高道德的人呢!
單純的感動
自1885年高更離家那一刻,之後不論到哪兒,他始終惦念自己的骨肉,也畫下不少男女孩嬉戲的情景,甚至做一些童趣的畫,來紓解心中的思念之情。
高更疼愛所有的孩子,但覺得女兒愛蓮(與母親同名)最貼心,從小靜靜的,很懂事,一直為爸爸分擔憂愁,高更離家時,她才九歲,直到十五歲,他們又再次碰面,不管別人怎麼數落他,批評他不負責任,她一直希望父親有一天不再流浪時,能回到她身邊,甚至還說長大後誰也不嫁,只想守著爸爸。那份單純的愛,常常讓他感動,特別多年來,他從一站到另一站,體會到人間的冷酷無情,女兒就成了他心中最疼愛的人。
高更也渴望跟她分享一切,諸如生活經驗、政治理想、藝術活動、美學觀念、甚至愛情的想法,從1892年開始,他著手寫一本《給愛蓮的筆記》(Cahier pour Aline),希望將來出版時送給女兒,不同於一般父親,高更教她不該屈於傳統,應該享受跟男人一樣平起平坐的權力,其中有段話是這樣:
女人想要自由,那是她們的權力,男人絕不應該阻擋她們的路,有一天,女人的榮耀不再被壓到底下,她將享受自由。
但她還沒來得及讀,不到二十歲,就離開了人間。1897年五月,高更在大溪地接到她過世的消息,整個人都崩潰了。他一直流淚,流到乾,他生氣,他發怒,像一個落難者已神經錯亂了。
喪女讓他懷疑世上每件事,一切都變的毫無意義,於是他起了輕生的念頭,但同時也跟自己下一個賭注,死前要完成一生最偉大的巨作,就這樣,他耗盡所有的精力,全心的畫了〈我們從那兒來?我們是什麼?我們將去哪裡?〉,不但實現了藝術生涯達到高潮的心願,這幅畫也成了人人稱羨的沉思之作。
這就算是對女兒表達最深切的愛吧!
臥室的幻想
1886到1891年之間,高更住在布列塔尼(Brittany),在那兒認識了另一位畫家伯納德(Émile Bernard),他有一個聰明活潑,長得又漂亮的妹妹名叫瑪德琳(Madeleine),她在1888年夏天也來到此地渡假,當高更一見到她,就無可救藥的愛上她,儘管兩人年齡差23歲,瑪德琳對他也有愛意。
高更在當時已創立了分隔派(Cloisonnism)與綜合派(Synthetism),運用這兩種美學,畫了兩張〈自畫像,悲慘世界〉跟〈瑪德琳的肖像〉,若拿這兩張一比較,會發現頭形、姿態、臉部特徵、及拋媚眼的模樣,幾乎一模一樣。
高更說〈自畫像,悲慘世界〉:
背景是純鉻黃,小孩般的束束花朵散開來,就像年輕女孩的臥室。
年輕女孩的臥室?表示他在幻想瑪德琳的房間,如此天真浪漫!再看看〈瑪德琳的肖像〉這張,從牆上貼的作品,可以判斷那是高更的房間,若說這兩件作品是用來紀念他們短暫的愛情,若說是一對情人畫,其實也不為過。
當她離開阿凡橋之後,高更還持續寫信給她,將他製作的陶瓷送給她,然而不幸的,之後她患上肺結核,24歲那年告別了人間。
懂得何謂美與愛
住在大溪地的馬泰亞區(Mataiéa)初期時,為了了解當地人的臉部特徵,他邀請一名少女來小屋坐坐。
一進屋後,她看到馬奈的〈奧林匹亞〉,感到興奮。高更問:「妳覺得如何?」她說:「她美透了。」聽了之後,高更感動不已,認為歐洲學院教授們的品味都還比不上她,她的確是個懂美的人。當高更表示想為她畫一張速描,但她立即離開,一小時後又回來,手拿一朵白花。
高更很納悶:之前,她到底在想什麼呢?為什麼又跑回來呢?先抗拒,再讓步,故意讓人吊味口嗎?或想初嘗禁果呢?或反覆無常,根本沒什麼動機呢?還是毛利女人一時興致呢?除了探索她的內心,他也認為藝術家本身被付予了一個特殊的權力,可以隨意畫模特兒的身體,而她毫不害羞,暗示想投入他的懷裡,最後,他完全征服了。
她身上鮮明與曲線的特徵讓他體會到愛倫坡(Allan Poe)的美學觀:只有在比例上獨特,美才能展現出來。另外,高更說:
她所有特徵展現了拉斐爾的和諧,特別在曲線上,她嘴巴像被雕刻家塑造的,訴說著思緒與親吻的欣喜與熱情,在她的臉上,我看到無名的恐懼,苦澀的憂慮,同時也混合愉悅,在那兒看似柔順,最後她成為一個駕馭者,我察覺到她有一種霸佔的快樂。
被男人愛過的女子,表面的柔順,但並不代表被動,這樣的人才通常是最後的贏家。
高更見到的是一位愛美與懂愛的女子,高更身為一個男人,也是美的觀察者,她的本性喚醒了他蘊藏許久的欲望、能量、與動力,她儼然是一劑情愛的觸媒啊!
另類的欲望
高更的作品大都以少女為主題,但有一名男子卻深深的吸引了高更。
他是當地的土著,每天會來找高更一起聊天,兩人無話不說,有一次高更需要一塊大玫瑰木來做雕刻,於是他們一起上山尋找,他走在前,高更跟隨在後,突然,高更感覺自己像一個身心疲憊的老人,面對眼前的裸身,健美又有活力,一個完美的男女同體無比誘人; 他散發的香氣也使他著了魔,高更說:
如此貼近,我內在開始綻放愛情…。
當然這種同性之愛也讓他矛盾,一方面,發出的饑渴與邪念使他心生罪惡感; 另一方面,過去總扮演一個呵護別人的角色,壓力也夠沉重的了,念頭一轉後,他自語:
只要一次,就當個弱者,去愛,去順從吧!
他們一同穿過山谷、溪流、小徑、瀑布、與樹叢,最後找到一棵大樹,兩人合力用斧頭砍,使勁全力的劈下去,因破壞與爆發性的火花,滿足了他野性的欲望,為此興奮的不得了。
他彷彿聽到一種斧頭韻律的聲響,身上殘留的文明在此刻完全被擊垮,他感覺自己灰恢復了元氣,成了一個道地的毛利人了。
兩人扛著重重的玫瑰樹回家,男孩問:「你滿足嗎?」高更告訴自己:「是的,我的心無風無浪,已得到了平靜。」因這段美好的經驗,高更不斷的將男孩的模樣帶進畫裡,揭露出對他的感激與愛意。
煽情的身體
1891年,在大溪地,高更找到了一名女伴叫蒂呼拉(Teha’amana),之後整整兩年,她成為他創作主要的謬思,但他們怎麼相遇呢?說來,一切如閃電般來的突然。
根據《香香》記載,一位約四十歲的婦人問他:「你將去哪兒呢?」高更說:「找女人。」婦人就說:「假如你要,我可以給你一個,她是我女兒。」說著說著,十五分鐘後,她真的帶著她的女兒出現,手上已準備好一只小行李箱了。
接著,高更問她願不願意跟他住一輩子,她說好,然後,他又問她有沒有病,她回說沒有。就這樣他們在一塊,沒浪費一點時間,婚禮馬上舉行。
他們住在一起時,他不斷從她身上看到了一些誘人的姿態,這些百媚春嬌的姿態也成了他創作女體的泉源,倒值得一提的是,有一天他很晚回家,打開門,房間一片漆黑,他趕快用火點亮,竟看到蒂呼拉裸身,肚子朝下,動也不動的躺在那裡。他嚇到了,不知該怎麼辦,只好站在那兒望著她,她的美讓高更感動不已。
蒂呼拉躺在床的邊緣,兩手壓住枕頭,腳似乎快掉下去,屁股與腰身的曲線加大,就因不穩定的姿態,給人一種搖晃感,高更想打破傳統美女的慵懶與過度保護的形象,她的躺臥讓他了解,女體情色是可以藉由歇斯底里的徵兆,如焦躁、難受、及不安之中流露出來,如此特別逗人遐思呢!
在這情境下,高更找到了新的裸體美學。
兩面的化身
1895年,高更二度回到大溪地,找到另一位女伴婆烏拉(Pau’Ura),他叫她帕胡拉(Pahura)。
她是怎樣的女孩呢?藝術家描述:「她14歲,非常淫蕩…。」沒錯,她不羞澀,是一個不矯揉造作的女孩,接下來的三年,她不但扮演妻子的角色,也給予藝術家無限的靈感。
也因她的淫蕩,畫家將她躺在床上的姿態畫下來,其中〈決不再,噢!大溪地〉是最家喻戶曉的一張。她的淫蕩也被高更晉升為女神,1896年12月,她產下了一名男嬰,由於接近聖誕節,他畫了一幅標題叫〈耶穌誕生〉的作品,在此將她畫成聖母,孩子變成小耶穌,母與子的頭上都有聖圈。
淫穢與聖潔聽來似乎不相干,但在高更心中,這兩個觀念卻成了一體的兩面,帕胡拉讓他察覺到這一點。
結語
以上的每段情,每段愛,都在高更的心久久揮之不去,不論在歐洲或在太平洋的島上,他總尋尋覓覓,其實他所要的不多,只想找一個能愛,能被愛的地方,就如他兩件最滿意的浮雕之作〈愛,妳就會快樂〉與〈保持神秘〉,那種莫名的銷魂,總使他不厭其煩的深探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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