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於 2014-06-22. 《自由時報副刊》
我十分喜愛洪雯倩的文字與深探的內容.....
我一向讀不懂卡繆(Albert Camus,1913-1960),一直到他誕生一百年後才知道那陽光的意義。北非的陽光,刺人炙辣的陽光,這陽光,竟會刺死一個阿拉伯人。
「荒謬」,需要兩個極點。我抓到了其中的一個,渾然不知有另一個極端,在卡繆身上,竟然是可以並存的。卡繆, 生於法屬殖民地北非的阿爾及利亞,一個貧民窟,一個類遺腹子,一個聾啞到幾乎有著自閉傾向的文盲母親。這一來,我懂了,有著這樣的家庭背景,他寫出什麼我 都不驚訝了。
文盲之母與桂冠之子
這荒謬來自他母親的沉默。一歲時父親死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卡繆那西班牙裔的母親帶著他和 哥哥投靠守寡的外婆,和一個聾啞做粗活的舅舅,一家人從此過著幾乎無語的日子。非洲的烈日狠狠地曬在卡繆的童年,卻曬不出一個字來;母親從來沒有親暱地疼 惜抱過他,只是木然地像活家具一樣,在幾張僅有的暗色桌椅之間轉,這,就是卡繆童年。文盲之母和摘桂冠的兒子,這就是卡繆的荒謬。
卡繆會進入文字,甚至知識的世界,歸功於法屬殖民政策下的第一個小學老師。這位老師去拜託卡繆的家人讓他繼續升學,想辦法張羅獎學金,只因愛才,從此卡繆脫翼展翅,進入有文有字的世界。他1957年得諾貝爾文學獎致詞時,衷心感謝的就是這一位帶領他脫離盲昧的人。
阿 爾及利亞是回教的世界,狹窄巷弄的市井喧譁,貧民孩子的遊戲,樂而不疲地在海邊、星空下、炙陽下日復一日地上演著。北非並不是只有殖民的貧困,往昔的腓尼 基人、希臘人、羅馬人都曾在此留下豐富的歷史足印,記得早期卡繆的一段字句,那是出遊神殿廢墟時所留下的:「春天,諸神落足於此。」這是卡繆?那薛西弗斯 (Sisyphus) 的無解重荷毫不著痕跡!
卡繆的輕盈不羈,充分反應在他那唐璜般的行事風格,也可說是地中海型南國的男子氣概,陽剛俊美,精健俐落又一股孩子般的任性。他的存在,是當下;不是藉由經驗和行為來認知人存在的意義。
卡繆是二十七歲才踏上歐洲大陸的,之前他所認識的法國,是書上的法國,是文學上的一種概念。巴黎那陰霾的天氣,歐洲人文化上勢利的眼波餘光,基督教文明所衍 生富侵略性的外拓特質;和北非這比鄰著地中海,恣情隨興,歷來融合過多種文化的陽光國度,屬截然不同的風情。自始至終,卡繆崇尚的是南國的感性、地中海的 熱情和昔日古希臘文明的多元,彼此互通互容,一種不帶焦躁的平和。放眼望去,歐陸千餘年來整個基督教文明的傳統,歷來導致出:中古黑世紀神權的壟斷 (信仰思想上排除異己──獨裁之始)、工業革命後人性的物化與非人化、資本主義下無止境的貪婪、外拓剝削他文化的帝國主義、至極權的法西斯政權崛起。這看 在卡繆眼裡是:我們歐洲人覺得自己被賦予特殊使命,要占領一切,這是不知節制之表徵。歷來一味突顯理智的結果,就是一切要發展到極端,爭戰至死方休;這和 古希臘精神相反,急需調整。
而調整的方法,就是發揮地中海的精神:「Pensée de midi」──可貴的「南國精神」。
歡愉地迎接陽光、安適於簡約生活、崇尚自然、懂得節制。同時,活在當下,不要處心積慮地囤積物資唯恐明日匱乏;就是這種一心為明日囤積的想法,造成無限擴張的欲望;資本主義加上帝國主義的結果,就是去侵奪他人的財物領域,只為求自己明日足糧安心。
削減貪婪囤積的目的,才可能由內綻放出生命之美。
卡繆二十七歲時到巴黎,適逢二次世界大戰揭幕。那時的巴黎還未被德軍占領,尚有一絲安然自得的閒逸,文人藝術家仍在咖啡廳無慮地自由出入。回顧這兩位當時文 壇的巨擘,沙特和卡繆是1943年結識的,當時兩人各自在雜誌社、出版界活躍,後人喜將這兩人並談;但卡繆和沙特並不是雙璧,而是兩造。
1942 年,《異鄉人》( L’Étranger)和《薛西弗斯的神話》(Le Mythe de Sisyphe)兩部作品同年問世。卡繆的「荒謬」,這一核心概念,出自於此。《異鄉人》有卡夫卡的疏離和自囈,也有違悖普世定義及人渴望尋找「行為意 義」下的緊張矛盾。「薛西弗斯」的滾石,代表著人類背負著的命運,周而復始地重複,如希臘神話裡的薛西弗斯(Sisyphus),不斷推巨石上山坡又滾 下。這永無天日的折磨,重複著受不了的事,卡繆認為人想要在其中找到「存在」的意義,是徒勞無功的;只有微笑著接受它,才是最終辦法,也是卡繆面對荒謬的 態度。
只有反抗才能體現尊嚴
卡繆的「荒謬」,事實上也反映了當時巴黎的生活境況。戰時匱乏,物資不足,讓日常生活變得艱辛磨人,這種「存在」,讓人感到無望不見明日;卡繆說:要在其中找到「存在」的意義,是徒勞無功的。敏感的讀者可以清楚地看出字中的隱喻,這是卡繆和沙特的「存在主義」的蓄意分歧!
卡 繆生平強調自己並非存在主義者,他和沙特的行徑,更是有所區分。德軍占領巴黎,卡繆投入《戰鬥報》(Combat)的反納粹地下刊物的行列,以筆代槍,對 法西斯撻伐(卡繆早年得肺結核,不適軍戎);沙特則和西蒙.波娃在鄉間騎著腳踏車,尋找反德地下作家(沙特以眼疾為由,退出戰火)。1947年的作品《鼠 疫》,寫的不是一個傳染病的故事,而是反映瘟疫如法西斯細菌,無處不有,只要時機恰當,就能蔓延發作;極權如鼠疫一樣,全民無能倖免。「鼠疫」可以是地下 反抗文學(Résistance),是對抗身心和道德敗壞的支點;同時也可以是對法西斯、納粹甚至對共產主義的抗爭。《鼠疫》裡的荒謬,就是戰爭。
1951 年的《反抗者》(L’homme révolté),卡繆認為只有反抗才能體現人的尊嚴,看透荒謬之後的卡繆,和尼采一樣,並非消極地接受,而是要活在當下體驗一切,並斷然地超越反抗,決 絕地戰勝自己。對《異鄉人》中的「荒謬」,卡繆輕蔑之;而「Révolté」則是卡繆教人類投向未來的繩索,只有用力攀住,奮力拉起自己,才能尋得出路。
60 年代左派的知識分子,從反對法西斯政權而後投入對共產主義產生烏托邦式的好感。以沙特如此積極參與公眾事物的哲人,更是在這世界潮流下,大力左傾:反抗資 本主義的貪婪,批評外拓殖民剝削他者文化的帝國主義,擁護共產主義,成為當時法國左派鮮明的立場。卡繆宣揚「純粹的反抗」,警告無限制的經濟發展下會讓資 本家變成新的獨裁者;反對極度物欲膨脹下的人心失控,然後葬身在一片物質垃圾當中;反對史達林及革命的暴力,以及那種教條式的瘋狂。他對共產主義的立場:左派認為他太反動;右派認為他太開明。
與沙特徹底決裂
《反 抗者》最後一章回到「Pensée de midi」。此刻他的著眼點更大了,他理想中的政府應是:富有人性尊嚴的政策、不隸屬政府管轄的工聯社會主義、超乎國族界線的聯合國會;同時,強調歐洲的 未來,不應該是一個德國式樣版的歐洲──早在他1948年的《致德國友人書》(Lettres à un ami allemand)中,卡繆就點出了今天的局面(歐盟今以德國龍首是瞻);還進一步提出良方:含蓄、簡樸、陽光、海風、自然美、平衡與齊眼等高的平等,才 是實踐他理想國的經緯途徑。這是卡繆的第三路線,和當時法國的左派知識分子的認知,有所差別。沙特自始至終並沒有離開過巴黎這個幾乎是量身裁製的舞台──當然也沒有所謂「雙文化」的歷練與糾葛。卡繆的話,卻是一個具有雙文化背景孕育下的人才擁有的視野。
《反抗者》是分歧之點,但最後和沙特徹底的決裂,肇因於一場筆戰。
當時的卡繆還不到四十歲,正值壯年,與太太和一對六歲雙胞胎住在巴黎一棟陽光射不進來的公寓。卡繆寫完《反抗者》之後,處於憂鬱狀態,加上肺結核的復發,在他陸續完成幾部大作之後,內在的生命能量可說耗盡。
《反 抗者》引起了眾多的爭議、評論。卡繆因內心脆弱像一頭受傷的動物,對任何文字上的風吹草動都不放過,一有對《反抗者》一書的批評,皆一一去函反駁。不厭其 煩且鉅細靡遺。他用一種半隱退的口吻,一律稱對方為編輯先生,然後展開十幾頁精心求疵的據理力爭。最後,信在《現代》(Les Temps modernes)雜誌,遇到了沙特。卡繆信裡的抬頭仍為「編輯先生」,但信封上署名卻是直指沙特。沙特的傲慢,在此展露無遺,他的回函用詞精采,布局老 練,刀刀入骨,命中核心;但這一切都包裝在修飾得十分得體的詞藻當中。
一開頭即:「我親愛的卡繆,我們之間的友誼一向沒那麼簡單;但是我會 懷念它的。」接著沙特筆鋒一轉,展開十二頁的清算;同時,也制定了往後五十年自己橫霸巴黎文化舞台的局勢。沙特按捺許久的文字巧銳盡出,且十分奏效,他不 只針對這本《反抗者》提出質疑;而是對卡繆整個人、整個哲學主張的存在提出質疑:「我對您那所謂可貴的『南國精神』實在無法苟同……同時,如果您的書在哲 學上只是顯露出基礎貧弱,不只是讓人看出您在思想上的訓練並不特別專業,而且理論上陳腔乏味……我想,我不敢推薦您看黑格爾的書,可能太傷神了;到底,我 和黑格爾之間的共通之處是:您是沒閱讀過我們的作品的。」
這些逶迤陰毒同時笑臉迎人的話,最後由一句判決式的宣告,致卡繆於死地:「您從時代變動所汲取到的文學養分,已經是海市蜃樓了。1944年那時,您是時代未來的尖端;1952年後,一切已屬過去式。」
卡繆後來活在一種內心疏離的狀態。即便1957年諾貝爾獎桂冠落在他身上,後人認為他是位優秀的作家,但不是個傑出的思想家。一直到1989年後,整個巴黎 才慢慢認同卡繆反對極權的左派思想;甚至,到今天,我認為他對返璞歸真的理念,提醒人類對經濟成長的迷思,和預言未來歐盟藍圖的構成,都比巴黎左派知識分 子當時一味盲目地擁護共產主義,來得正確。
卡繆1960年喪生在一次車禍當中。像一道南國強烈的陽光一樣,他直豎地射入陰冷的巴黎,耀眼、刺人;但後世為數不少的藝術家,都從那亮點中得到養分。●
讀了卡缪, 讓我立即想到了英國的左翼作家 George Orwell
認清後, 寫下了《動物莊園》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