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19日 星期二

熱那亞給予「美」的機會....

今早一起來收到聯副的信看見作家洪雯倩(也是一名鋼琴家)的名字 我眼睛為之一亮,然後讀起她寫的文章,她熱那亞(Genoa)為主軸,從維納斯的誕生談起,一直拉到尼采的音樂,將「美」的元素串連了起來,最後,她用尼采對卡門的看法,談及了她自己的身同感受----對北國的批評與對南國的擁抱!

這篇文章叫:〈她的名字叫西蒙蕾沓 Simonetta 美學的誕生〉,刊登在今天的【聯合報副刊】上,我貼在此....

https://reader.udn.com/reader/story/7048/2708706

人文主義加上創造想像力,這一切在波提切立的眼中,
幻化為飄逸著希臘長袍的畫中人物;
隨著眼波望去的西蒙蕾沓,變成由貝殼托著、諸神拱月護送,
從海浪緩緩飄送上岸的極美化身……
圖為本文作者臨摹大師Botticelli作品《維納斯的誕生》(蛋彩畫,1486)...

圖為本文作者臨摹大師Botticelli作品《維納斯的誕生》(蛋彩畫,1486)/維納斯頭部肖像,也是文中西蒙蕾沓(Simonetta Cattaneo, 1453-1476)本人。

她的名字叫西蒙蕾沓(Simonetta Cattaneo, 1453-1476,又譯西蒙內塔),是畫家波提切利(Sandr oBotticelli, 1445-1510)筆下由大海之泡沫所誕生的維納斯。隨著這幅畫的問世,此後,文藝復興的美學有了一個理想的典範。
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畫的是當時佛羅倫斯最美的一位女子,還很年輕,從外地嫁來這裡。但是他筆下的維納斯那特有的淡淡憂鬱,和一種幾近脆弱的柔美,使得後世不斷受到此畫的迷惑,也是不解。為何「美」會使人憂傷?甚或顫慄?(美麗的女子不是向來無往不利?) 這幅與人等高的優美女性身軀,是自古希臘以後就不曾出現過的事。文藝復興,對人、人體、人類的重新定義,又在此得到印證。
波提切利筆下真正的維納斯,是一位名叫西蒙蕾沓(Simonetta)的女子,她到底美到什麼程度?美到當時邁迪錫家族的皇子公開在騎術比賽時,揚著一面畫有子(由波提切利操筆),上面寫著「無與倫比」(La Sans Pareille),快鞭飛馳全場奮力奪魁,只為當眾博其芳心;美到波提切利之後的每幅畫裡幾乎都找得到她的臉龐;美到日後畫家比她多活了三十四年,離世前最後的遺願是:要葬在她跟前。
西蒙蕾沓,美到僅僅活了二十三歲。
真正的西蒙蕾沓,和維納斯一樣,也是位由大海孕育出來的女孩。1453那年,她誕生在當時富可敵國的熱那亞(Genoa)——也就是哥倫布的家鄉。她出身貴族,十六歲時,嫁入佛羅倫斯一個門當戶對的家族,這家族也不是簡單人物,是發現正確通往美洲航海路線的偉斯普奇(Vespucci)一家。哥倫布是航行到美洲沒錯,但他到死一直以為自己到的是東方印度,而佛羅倫斯的這位航海地理專家(Amerigo Vespucci, 1451-1512)生時則表示:美洲是一個獨立的大陸,不是東方的印度。因此,今天美國的國名(America),就是取這位海洋地理學家之名——Amerigo以玆紀念。
西蒙蕾沓嫁的就是這位著名航海專家的姪子——馬可‧偉斯普奇 (Marco Vespucci)。這樁婚姻,引領她進入了當時顯赫一時的邁迪錫家族;同時,也引領「藝術史」進入另一個「美」的典範。羅倫佐,是當時佛羅倫斯共和國君主,也是提拔資助畫家波提切利二十餘年的恩人——這包括日後政治上的庇護。沒有這種大器和眼光,許多藝術家早已被雜遝於塵囂鬧世,今天也沒有「文藝復興」這名詞,更遑論《維納斯的誕生》這幅畫了。當時邁迪錫家族熱中的,不只是政治勢力與金融財政上的鞏固——這個家族富裕到當時在歐洲各地皆布有綿密的銀行金融網,連羅馬教廷都得低頭向之融資-—更過人的是:主位者對人文藝術的傾心與絕倫不凡的品味。
夜夜宮廷內圍著許多詩人、畫家、學者,只要是稟賦過人者,都被羅倫佐視為座上賓,都給予絕對的敬重和藝術家的人格自由,十三歲的米開朗基羅就是在這種氛圍下被培育出來的。燭光下的詩歌朗誦,音樂家的彈奏,人文自然科學的交流,為所謂的「文藝復興」一點一滴鎔鑄奠基。古希臘精神:人性的自然、情感的優雅、和諧與均衡的重視。人文主義加上創造想像力,這一切在波提切利的眼中,幻化為飄逸著希臘長袍的畫中人物;隨著眼波望去的西蒙蕾沓,變成由貝殼托著、諸神拱月護送、從海浪緩緩飄送上岸的極美化身。
文藝復興所欲復甦的古希臘精神,藉由西蒙蕾沓,得到最經典完美的呈現。
溫柔、優雅,是維納斯達到「和諧」的祕密;而繪畫上真正的祕密,在於波提切利的「不對稱」。許多後世畫家極力分析維納斯的斜肩、長頸等不符合人體比例之處;但我認為,終極的關鍵,在於波提切利把她的雙眼繪在不等的高度。
因不對稱,所以造成淡淡的憂傷效果,隱隱地為完美哀悼;所以脫離常人世間,這,也是造就維納斯祕密的原因。
就如同西蒙蕾沓,僅僅活了二十三歲一樣。
●註:西蒙蕾沓過世後約九年,波提切利1486年才畫出這幅《維納斯的誕生》。畫家的眼如電腦存檔,無法刪除其倩影,之後,他的畫裡,都可以一再發現西蒙蕾沓那側傾著、由長頸溫柔托著的臉龐。而那位揚著旗幟、瀟灑馳騁大庭之下向西蒙蕾沓表白的邁迪錫皇子(Giuliano de' Medici),兩年後,在一個復活節的四月天,遇刺身亡。

海洋的守門人

詩人佩脫拉克( F r a n c e s c o Petrarca, 1304-1374)1358年時曾留下一段記載:「這是個密布於山丘上的繁華王國,那些櫛比鱗次、富麗雄偉的建築物,將該地居民的自信表露無遺。」十四行詩的始祖佩脫拉克描述的是當時熱那亞一城。
這個居臨山丘、吞吐大海的城邦,有著中古世紀彎曲的巷弄和永不止息的冒險犯難精神,藉由海上霸權,十三、四世紀時她控制整個地中海。
一代又一代的傑出航海家,從此出發,向大海探及未知;載返的是當時罕見令人眼花撩亂的財富。繞道非洲,已不是難事;地中海對她而言,簡直是出入自家庭院。熱那亞和威尼斯一東一西,各為獨立海上王國,彼此也興戰事,其中,最有名的俘虜應該算是馬可波羅。港口前一間以華麗的壁畫為門面的關稅局(Palazzo San Giorgio),就是關過馬可波羅的監獄,那裡悄悄地孕育了一件扭轉世界的事情——文字的力量如此無聲,卻又如此巨大。夜半,在獄友的圍蹴下,就著月光,馬可波羅講述關於中國的經歷與種種見聞,一切聽起來像天方夜譚、晚安故事騙小孩用的;但竟然有一個人相信了,不只相信,還生怕忘記用筆把它寫下來。這就是日後風靡歐洲數世紀、有關亞洲的第一手資料-—《東方遊記》。
有如羅盤般,往後指引無數航海家起錨的這部《東方遊記》,就在這最陰暗、人生最潦倒的角落裡誕生。這書被下一個海洋之子奉為聖經,一心想追尋海路,造訪馬可波羅口中的東方。「我決定要找到那大陸和杭州,尋求可汗的晉見,並回來稟報。」胸懷豪氣講這話的人,是1450年左右出生在熱那亞的哥倫布。
哥倫布的房子,老實說,是不是誕生在這裡,不很確定;能確定的是,他曾在這棟建築物裡住過一段時間。這是間門面狹窄(一門一窗之寬,不過五步之遙),樓梯僅容一人攀身的兩層樓房,斑駁欲墜的牆上布滿爬藤綠意,連個像樣的屋頂也沒有。這麼窄的空間,怎關得住一個心想去杭州的男子?於是他的出發,幾似象徵著一種生命力無限的爆發;一種不惜代價,也要向永恆無邊索取的生命態度。
與生俱來經商務實的手段讓他找到西班牙女王的贊助,在五百年前的那年代,憑著三艘船和整船水手滿腹的狐疑,不斷向西往未知航去;《東方遊記》書中的一字一句,握在哥倫布手中,彷如無形的指南針,強烈地吸引著他內心的磁場,往未來的藍圖駛去。那種冒險的蠻勁和堅毅的自信,我想,即便今天也很難找到等同的胸襟。
至今,這一帶幾乎每一個沿海的小鎮,廣場上就有一尊哥倫布塑像;通往美洲的道路,就是從熱那亞這小城邦無盡地延伸而去(連日後的牛仔褲布料都源自於此)。當然,往後殖民掠奪的殘暴與帝國主義貪婪的興起,和這約莫不無關係。

巷弄間的琴聲

中古世紀的巷弄,今日走來都覺得詭異,難怪有人把帕格尼尼(Niccolò Paganini, 1782-1840)的琴技歸於魔鬼的造化,出於詭異,沒於黑暗(至今還流傳著,走在夜半古屋的巷陌會聽到琴聲……)。神乎其技在於不按牌理出牌,創新前所未聞的技法,產生匪夷所思的聲響效果,挑釁神經的末梢,令聞者瞠目咋舌,不寒而慄。就在這不見天日彎曲的熱那亞巷弄中,1782年小提琴家帕格尼尼誕生於斯。他的演奏,振聾發聵到什麼地步?他讓舒曼聽了之後,發憤練琴練到指廢;讓流落巴黎失意的李斯特受到霹靂的震撼,豁然明白了自己的方向,鬼才之名,讓世人不解、驚駭。
尼采沒有親聞過帕格尼尼的琴聲,但他在這裡聽到了另一個美學的契機。1880年至1883年之間,尼采每逢冬季就如候鳥般地來到熱那亞,停留數個月。帶著手邊的稿子、流浪者的心情、敏銳纖細的神經與時時讓他苦惱的恙體,來接受海洋的洗禮。他對這城市的初初印象,讀來與詩人佩脫拉克不無相似之處:「這裡充滿了一種冷靜且自信滿滿的居民,他們不只活在當下,還欲跨及未來。這一切,從他們的建築物清晰可見,如此宏偉、不惜極盡所能的裝飾,不是只蓋於一時,而是一世。」同時哲人敏銳的觀察,讓尼采說:「這裡的人認為世界是無邊無界的,對一切新的事務永遠飢渴不已,所以新與舊能同時無礙地並存著。街角,隨便找一個人,對海洋、探險點滴或遙遠東方的事情都能娓娓道來。」
不愧是哥倫布的子民。
這個城市給了尼采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1881年11月27日,他在這第一次聽到了比才的歌劇《卡門》。西班牙的陽光如春雷般倏地照亮了北國陰鬱的心靈;孤傲、了無生氣、僵滯的陰霾,隨著吉普賽女郎的魅力,一掃而空:「萬歲!又聽到一傑作了!比才,一個名副其實的天才。這法國歌劇完完全全沒有受到華格納的汙染;看來,法國人在這方面比起德國人來要高明多了,尤其沒有那種音樂性、情感上的牽強附會(像華格納的那種到處的牽強附會)。」
聰明的讀者,這裡不難聞到股硝煙味了,日後一篇篇批評華格納的文章,由《卡門》那輕盈、官能又渾然天成的音符、順理成章地流瀉於尼采的筆下:「……這是不矯揉造作的音樂,這和那個虛偽的華格納全然不同。我認為,只要我們還活著的時候,這齣歌劇就會是全歐舞台上不可或缺的經典曲目。」
這部「未來」的經典歌劇,讓尼采聽了二十次而不膩:「這音樂輕盈、柔軟、婉約彬彬且令人喜愛。世上所有善與美之物,都溫柔動人,這是我美學的第一樂章。」繼這美學宣言後,尼采更激進的話語如下:「這音樂沒有虛偽的面具,沒有瞞天的大謊言!和華格納的簡直是南轅北轍。每次,當比才的音樂對我傾訴時,我就會昇華為更好的聆賞者、成為更優秀的哲學家。還有,這齣作品有著救贖的作用;並不是只有華--格--納,才是『救贖者』。我最大的體穫就是『痊癒』;而華格納,只不過是個病灶。」
《卡門》,讓尼采乾脆地擺脫了北國的憂鬱和華格納尾隨一輩子的陰影。此後,從一個原本對華格納充滿景仰、孺慕之情的擁護者,因隨著對其人格看透後的失望、失意,變成撻伐華格納最不遺餘力的反對者。對尼采而言,藉著《卡門》的樂音與亮麗的「南國風情」,想要做出純粹的「去德國化」——於生理、文化上屬既定的事實—-是不可能的;但與以華格納為瞻首的「德國精粹」做出最大的決裂,是《卡門》給他人生上、哲學上的轉機;甚至是美學上救贖般的契機:Genoa,維納斯優柔的嫵媚;指向東方的羅盤;尼采音樂上嶄新的美學——皆由此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