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30日 星期一

黃金女郎的故事〈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之一〉(Woman in Gold)























〈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之一〉



  

克林姆的情色胃口不小,沾染了上流社會的已婚女子,他為她們的嫵媚留下身影,在這些眾貴婦之中,安黛兒的媚力最難擋,令他著魔不已。

非常前衛的安黛兒,是一位熱愛知性的女子;來自貧戶的克林姆,充滿野性,這樣特質無法在大資產家男人們身上觸摸得到。藉由畫肖像的過程,他們的情愛滋長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六年五月在蘇富比拍賣會場上,克林姆的黃金閃閃作品〈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之一〉,被億萬富翁羅德用一億三千五百萬美金買下,成為當時最昂貴的一件藝術品。同年十一月,另一件作品〈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之二〉在佳士德拍賣會場上,以八千八百萬美金高價賣出。

自納粹政權占領奧地利那刻起,歷經七十年,這兩幅名畫共轉讓三次。在奧地利政府一九四六年通過藝術賠償法之後,記者慈寧到奧地利美術館用手抄寫,把布羅荷鮑爾檔案一一抄錄下來,共花了一年時間才完成,然後出版專文說明克林姆的五張油畫(兩件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與三件風景畫)如何被霸占,如何被轉讓,將真相揭發出來。一位名叫瑪麗亞阿特曼的猶太人,是畫中人物安黛兒的姪女當時八十多歲的她竟跟奧地利政府做了長達七年的法律訴訟,終於在二○○六年一月,判決貝爾維德雷美術館必須將此五件作品全數歸還給阿特曼,爭議已經落幕。對她的家族來說,這豐收結果猶如甜美的果實;然而,背後又隱藏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呢?


三角關係的醞釀
畫中的女主角安黛兒,有粗厚的眉毛,高挺的鼻子,盤上的深黑色長髮,是當時上流社會的時尚髮型,這些特點與她長形的臉蛋給人不可一世之感。在〈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之一〉,她頸子戴著一條丈夫斐迪南送的價值不凡的項鍊,她袒露的肩、前胸、手腕、些許的下半手臂,流露幾許的性感,身穿一襲金黃色系的多彩衣飾,彷彿孔雀開屏似的燦爛耀眼;在另一幅〈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之二〉,她戴上一頂大圓的黑帽,有白羽的毛邊,胸前穿上薄薄的蕾絲,與一身昂貴的長袍與披掛。兩張都是斐迪南特別邀克林姆為他美麗妻子留下身影而畫的,因著這些作品也讓安黛兒日後成了世上最「尊貴」的女人。

其實,也有不計其數的西方文學作品描述過關於肖像畫的故事,像一六一二年韋伯斯特的《白魔鬼》與十八世紀的一本諷刺小說《高貴》都是耳熟能詳的例子。凝視安黛兒肖像畫,讓我不由得聯想到大學時代念過一首維多利亞時代的詩〈我的前公爵夫人〉,詩人布朗寧那一段長長的獨白,如今再度重讀,更能感受詩的精采。他不但描繪男畫家、畫中女主角與地位顯赫的丈夫,三者之間的巧妙關係,也將他們的角色與心理狀態刻畫得淋漓盡致在此,我將這首詩翻譯成中文,跟讀者們共享。 

牆上這幅畫的肖像人物是我的前公爵夫人,

她看起來像活著似的。如今,
我稱它為神奇:畫家佛拉潘道夫用他的巧手
忙碌了一天, 現在她就在這兒站著。
請坐下來看看她,好嗎? 我特意提起
「佛拉潘道夫」,未曾看過此畫的
陌生人,凡是見了畫中描繪的面容及
那深邃與熱情的真摯眼神, 
没有一個不轉向我(除我以外,
没有任何人能將畫前的簾幕拉開),
他們似乎想問我,但又不敢的模樣;
怎麼有這種眼神呢?所以,
你並非第一個轉身問我這樣問題的人。
先生,不是僅有她丈夫出現時
才讓這位公爵夫人的臉頰面帶歡欣,或許
潘道夫偶然說過:「夫人的披風
遮住手腕太多了」,或者說:
「沒有任何顏料能繪出
妳那頸部淡淡紅暈美麗的樣子。」
她將這種閒聊當成一種當的禮節,
足以喚起她的歡心。她那顆心――
我要怎麼說才恰當呢?――隨便就可取悅她
太容易感動了。看到任何東西都喜歡,
她的眼光也到處飄。
先生,對她而言,什麼都一樣!不論是她胸前
佩戴我送給她的飾品,或是彩霞的餘輝,
或是殷勤的傻子在花園中攀折櫻桃枝
送給她,或是她騎著
白騾繞行花圃――所有這一切
同樣地都讓她讚美不已,
否則,至少泛起紅暈。她感激人們――好的!
但她的感激――我說不上來――她彷彿
把我賜予她的九百年的門第
與其他人的禮物並列。誰會
屈尊譴責這種輕浮的舉止呢?即使你擁有
一副好口才(我卻沒有)將你的意志
跟這種人表明清楚:「妳這點
或那點令我噁心。這點妳差得遠,
那點妳超越了界線。」雖然她肯聽
你的訓誡,毫不
與你爭論,不為自己辯解,
――然而,這會有失身分,因此我選擇
絕不屈尊。噢,先生,她總是微笑,
每當我經過她身邊;但是不論哪個人走過, 

誰沒有接收到同樣的笑容呢?發展至此,我下了命令,
一切微笑都必須制止。她站在那兒, 
像活著一樣。可否請你起身? 
我們一起下樓,客人們正等著呢!我再重複一次:
聞名你的主人是位慷慨的伯爵
應足以保證:我對嫁妝的要求
不會生變才對;
當然,如我一開始承諾的, 
他美貌的女兒才是我真正追求的目標。好吧!咱們
一起下樓吧!注意看這尊馴服海馬的海神尼普頓,
這是件珍貴的收藏品,
是克勞斯用青銅為我特製的。

因畫家的甜言蜜語,聽在耳裡的公爵夫人歡欣不已,公爵看在眼裡卻很不是滋味。在她去世後,公爵向外人介紹這位前任妻子時,忌妒之火油然上身,我們心知肚明他正在商議下一段婚姻,也向這位媒人表明他對下一任妻子的要求,美其名收藏一尊「馴服海馬的海神尼普頓」的雕像,其實他像極莎士比亞筆下《馴悍記》中的丈夫,將妻子教訓得服服貼貼,甚至過之而無不及,雖然請了潘道夫繪製妻子的肖像,卻視她如占有品一樣。在藝術觀點裡,公爵扮演收藏家的角色,他有掌控畫內容的權力;潘道夫是肖像畫家,繪畫技巧有如畫龍點睛,栩栩如生;被畫的公爵夫人便是模特兒,就如同世上無數的女人一樣,丈夫願花錢為她留下美麗身影,繪製過程中,畫家經常頻頻地獻殷勤,她的「虛榮心」自然就產生出來。



同時,這兩幅安黛兒的肖像畫也醞釀一種微妙的三角關係,克林姆不滿權威的束缚,創立分離派藝術運動,也擔任月刊《神聖的春天》的編輯。這前衛風潮很快贏得大資產階級的全力資助,安黛兒與丈夫斐迪南也在其中,雖然夫妻品味完全不同,斐迪南當時擁有一家奧地利最大的糖廠,喜愛珍藏十七世紀的陶瓷品與十九世紀奧地利的藝術品。流言克林姆與安黛兒之間有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眾說紛紜,一直到一九八六年,安黛兒生前的貼身丫環與家庭醫師向一位美國心理治療師透露她與畫家的曖昧關係,這段婚外情才被證實至於丈夫生前是否了解這段偷情史,那就不得而知了!

當時奧地利無論在前衛藝術、音樂、建築、哲學與文學上,樣樣都超越巴黎。斐迪南與安黛兒是當地最慷慨的藝術贊助者之一,對文化的熱情不在話下,知名人士每星期到訪他們的豪宅與別墅,參加沙龍聚會他們的常客除了克林姆之外,還包括音樂家馬勒、阿爾瑪、史特勞斯,畫家席勒、寇克洽卡、摩斯,作家褚威格與史尼茲勒,也有社會主義派的政治家瑞那,社交活動充滿新派的刺激與活力。

阿特曼九歲前,經常在家族的聚餐場合中遇見安黛兒,當她被問起對這位阿姨的印象如何?她毫不避諱地說:安黛兒外表冰冷,聰明絕頂,對政治有很高的敏感度,是深信社會主義的一名女子。散發優雅氣質的她,個子高挑,具有略黑的膚色,通常身穿白色衣裳,金色的長條菸嘴更成了她愛不釋手的玩意兒。在這段經人安排的婚姻裡,她過得並不快樂,從未得到真正的幸福。

安黛兒與克林姆之間怎麼會產生愛情的火花呢?其實並不難想像,她很前衛,是一位熱愛知性、享受自由的女子;另一方面,來自極度窮困家庭的克林姆,充滿野性,是一名全能的情聖,他散發的感性與動物味,在大資產家男人們的身上看不見、聞不到,也觸摸不著。而且,藉由畫肖像的過程,他不斷對她甜言蜜語,就像〈我的前公爵夫人〉詩中的潘道夫與公爵夫人一樣,他們的情感逐漸滋長,最後一發不可收拾。

安黛兒在一九二三年(去世的前兩年)寫下一個非正式的遺囑,表示她未來想將克林姆的畫全數捐給奧地利國家美術館。當她過世時才四十三歲,斐迪南把她的臥房轉換成一個紀念館,裡面擺設她生前喜歡的藝術作品,包括一些克林姆的畫,也下令僕人定時得將鮮花插好擺在房裡,記憶這位美麗的妻子。或許你已經發現到他的作法跟之前我的前公爵夫人的描述不同,當公爵夫人去世後,公爵用簾幕遮掩她的肖像;然而,斐迪南則完全相反,這顯示了他對妻子的深情。納粹政權入侵維也納時,這些畫全落入外來政權的手中,身為猶太人的斐迪南不得不逃亡,他先轉向布拉格,再到蘇黎世定居。在一封寫給寇克洽卡信裡,他椎心刺痛地說:「我用全部的心渴望某一天能夠找回我親愛妻子的肖像畫。」他在異鄉孤獨的生活,始終對安黛兒懷有無限的思念,找尋她的肖像畫是他一生未完成的心願。臨死前,因膝下無子女,他立下遺囑,明白地表示願將先前擁有的財產與藝術品,全數由他的三位姪子與姪女繼承。


金黃色的愉悅
六十多年來,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之一一直以穿金色衣裳的女人的名稱與大眾見面,奧地利政府藉此有意讓人淡忘布羅荷鮑爾家族及過去不光榮的歷史。克林姆為此畫進行一系列完善的前備工作,作了兩百張左右的繪圖,共花費三年才完成。若仔細觀察,我們會發現它蘊藏著「一幅畫,兩種思緒」。怎麼說呢?一方面,頸上昂貴的飾品、臉部特徵、坦露的肩、前胸、手部……等,全屬於安黛兒,是寫實的;另一方面,服飾、手飾、背景的描繪完全是克林姆想像出來的,我們看不到光的投射與影子的效果,因而缺乏三度空間的深度,給人一種似真似夢的感覺。傘開的外披衣就像孔雀展翅時那般耀眼,安黛兒猶如大理石雕像的模樣,冰山美人般的臉蛋,將尊貴與冷酷表露得一覽無遺卻也擁有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觀察,她盤上的頭髮有如蛇的蠕動,慵懶與深邃的眼神,暈紅的臉頰,略開的性感紅唇,這些彷彿是性愛交響樂的前奏曲。由小碎方格組成的一張床擺在她身後,漩渦圖案的被褥,花花世界的橢圓形枕頭,床的左側散布紅黃相間的方形整合圖案。在她的外披衣上,有八個黑藍色的長方形與無數的兩個半圓結合的形狀分散排列其中,這些代表什麼呢?

擅長用符號表達意象與感情的克林姆,用圓與橢圓代表陰柔的女性,正方或長方象徵十足陽剛的男性,兩半圓的整合形狀就像女人豐厚的陰唇,他習慣以生物性本質的幾何圖形或取自然界裡的形狀來詮釋男女的個性與形象,因此,這整張床就等同於男女性愛的園地。如果我們觀察克林姆的其他作品,黑色長方格也經常出現在男人身上,就像他的另一個代號一樣,安黛兒身上的黑長方格與類似陰唇的圓代表他們少為人知的愛情祕密。在冷酷與高貴的外表下,我們窺探到她與畫家的熱情與放縱,這正是我所謂的「一幅畫,兩種思緒」。

上流社會中的已婚女子,有一股特殊的氣質,深深吸引了克林姆,他為她們的嫵媚身影留下永恆的記憶,像〈荷敏加里亞肖像畫〉、〈蘿絲羅宋佛德門肖像畫〉、〈瑪麗漢尼柏格肖像畫〉、〈尤珍妮亞普里瑪佛思肖像畫〉和〈菲德列克彼爾蒙堤肖像畫〉……等。

然而其中,安黛兒的魅力最讓他著魔不已。他更想藉由繪畫語言,傳達在她絢爛外衣與家庭社會傳統價值背後,有一團強烈的性欲之火正溫溫地醞釀著,一旦點燃,也就難以熄滅。安黛兒早在一九一年就為克林姆的〈茱迪斯之一〉擺姿了,她在此扮演《聖經舊約》故事中的寡婦茱迪斯,她年輕貌美、袒露右側乳房、微微睜開的眼睛、半開的嘴唇、紅潤的臉龐、深黑的頭髮、異國風味的妝扮,活生生地呈現欲火焚燒的表情,讓人想入非非,彷彿引狼入室然而她手中抓著一個男人的頭顱,訴說她用美色誘惑亞述人赫諾芬尼將軍砍下頭當作復仇,這張深具「致命吸引力的女體形象」,充分表露她的性感、熱情與放縱,簡直一副撩人遐思的性感尤物。

完成〈茱迪斯之一〉後的六年,克林姆依然難以忘懷她那一身的火熱,再次邀她擺姿,這時沒有任何衣物的遮掩,畫了許多的裸女素描,其中一張便是〈站立的正面裸女,上身的姿態就跟茱迪斯一樣 



藝術家在畫裡加入的金黃,對你我來說會引發怎樣的情緒呢?是一種皇宮般的奢華呢?或一種現代式的奇幻呢?在克林姆眼裡,它是年輕活力與熱情跳動的因子,逾越道德的善與惡,他篤信愛情是人與人之間最美的形式,將這種多樣官能的感覺轉換成愉悅的天堂。在〈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之一〉與〈茱迪斯之一〉,斐迪南欣喜地看見作品中妻子一身的「榮華富貴」。不過很諷刺的,在畫的背後,這金黃色性愛因子蠢蠢的蠕動,彷彿是紀念藝術家與安黛兒之間最火熱的一段情。


最後共舞的樂章
一九九年,克林姆說:「現代年輕人不再了解我,他們往另一個方向發展,他們是否珍視我的東西,我真的一概不知。」其實他當時正在苦思如何轉變風格,於是到法國與西班牙做一趟旅行。在那兒他愛上印象派的莫內與塞尚,及文藝復興的埃爾格列柯的作品,同時東方色彩與圖案也被帶進當地。這些新畫風都深深影響他往後的創作,他在一九一二年為安黛兒畫一幅〈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之二〉,她身高的拉長效果明顯是從格列柯那兒承襲過來的,垂直與水平的分割,背景上方的人物、馬匹及建築物,都跟東方美學扯上關係,背景下方的花花草草則猶如印象派的風景畫。

在這裡,安黛兒的臉與身體左右幾乎完全對稱,她的衣袍不再像孔雀開屏,變得約束,有節制,手的姿態也變得剛硬,這些都顯示克林姆放棄金色的絢爛,她的熱情之火已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紅、綠、藍相配的背景,與她身後交雜混亂的情景,多像一場戰爭啊!完成此畫的同一年,他們也結束了長達十二年的愛情,這件作品也為他們的親密關係畫下最後的休止符。


奧地利的蒙娜麗莎
兩位來自不同社會背景,卻在十九與二十世紀交接的年代相遇,安黛兒短暫的青春,也因克林姆的介入,生命變得更精采;也因他的詮釋,安黛兒贏得「奧地利的蒙娜麗莎」的美稱,她冷酷的外形,在這位藝術家的眼裡,卻成了一身最挑逗、最熱情的、最性感的美女。





節錄在《藝術家和他們的女人》

2015年3月29日 星期日

挪威畫家 Peder Balke

今天真親眼目睹了十九世紀北歐畫家 Peder Balke 的風景畫
約20多張
如此震撼 如此澎湃
之後在 youtube 找到他作品影像
看一看囉
相信也會感動你
(也配了haunting 的音樂, 一種淒厲, 來勢洶洶的感覺!)

2015年3月24日 星期二

洛貞的藝術 .... 從花蓮那一場大地震說起....



台灣藝術家洛貞最新個展 “從本質延伸” 將于3月28日, 
在國父紀念館3F逸仙藝廊舉行, 
直到4月12日....

我為她的《質地衍生》系列寫的評論.... 
刊登于《藝術家》雜誌2014年五月號

出生於福建廈門,在台灣成長的畫家兼雕塑家洛貞1947- ,繼1976-88年的成長陰影1990-98年的人道關懷2000年以後,她開始進入了文化省思階段,這期間,藝術家不斷的思索與探尋,於2011年前,從萬物本質出發,依時間順序創造了《原形 異形》《基因圖譜》《原形系譜》《原形所在》《冉冉 再生》、與《再生 原生》幾個系列。而近三年來,她將過去的觀念,再深度的延伸,又完成了三十多件的畫作與雕塑品,無論在技巧風格色彩上,都有突破性的轉變,這回,以《質地衍生》主題亮相。


第一抹記憶
若攤開洛貞三十多年的藝術生涯,從早期的具像,到後來半抽象,直至現今的抽象,常給觀者一種煩擾、不安、懸而未決之感,這奇異的知覺,得追溯到她人生頭一遭的撞擊

就在1951年十月22日半夜,花蓮發生了大地震,有一位小女孩住在當地一幢日式平房,大地劇烈的搖晃,牆面泥土也跟著剝落,一大塊一大塊掉到蚊帳上,一會兒,她與家人趕緊逃到外頭,一出去,看見整條街鋪睡著男男女女與小孩,地面仍在震動,還伴隨人恐懼的哀號聲,那刻,眼前的馬路竟裂開,出現黑摸摸的深溝,開了又閉,那寬度足以將人吞噬。

隔天,地震未止,她待在隔壁鄰居的花園,不敢進屋,與一群小孩圍繞噴水池,看池裡的魚兒游,然而,又一陣強震,連池子也垮了,他們跌入水裡,魚兒在身上跳啊跳。之後,風聞海嘯即將來襲,她父親弄了一輛黑色轎車,一家人坐上,便往山上逃命,沿路,許多人隨震動的頻率而哭號。

那晚,她睡在昏暗的農舍,眼睛盯著屋樑上垂掛的燈泡,因地動,像鞦韆一樣,盪來盪去,耳朵聽見了外面的雨聲、人的鳴咽聲,還有屋內每一根樑柱像要斷裂的嘠吱聲。

這不僅僅一剎那,而是一日兩夜的驚惶,這女孩,當時才四歲,那小小的心靈,卻見證了夠大,夠愰惑的夢饜,此築起了她童年的第一樁記憶。

此小女孩,不是別人,是我們的藝術家洛貞啊


再訪的意念
沒錯,從小,她嚐到動盪的滋味,意識到衝突,長大後,遊歷各地,如新加坡、馬來西亞、澳洲、日本、韓國、加拿大、中國、比利時、荷蘭、法國、德國、英國、義大利、梵蒂岡等等,還有像南非菲律賓美國泰國印度,每個地方都至少居留三年以上。一旦遇見那些無助、手無寸鐵的人,在戰亂或飢荒之下,遭到無情的攻擊,她再也難以自拔,那份驚惶,又再度掀起,一次又一次,她探訪了童年,此再訪」(re-visit的過程,挑起了她創作的意念,因而,許多作品就這樣一件一件完成。

從踏入創作生涯,無可否認,她童年的第一抹刻痕,一直在作品裡發生作用,舉幾個例子,譬如1980年代的具像之作〈憩〉〈遺世〉,描繪殘破扭曲的船隻與搖搖欲墜的屋子,它們座落於無名之地,景象不但荒蕪,也支離破碎,看著看著,一縷冷冷淒淒不禁襲來;另外1990年代,物件變的簡約,外形與實體成分削減,是因那傷痕淡化的結果,半抽象創作便浮出了表面,如〈天問〉〈眾生〉,這兒,背景渲染了漆黑,前端一只只人的形體,如幽靈飄啊飄,有熊熊的火燒,可以判定,他們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往後,她趨於抽象風格,2000年代,她的作品出現一些空穴,明顯有」的意象還有,顏色不一粗細不等的條紋並置、重疊、與交錯,乍眼一看,像薄絲或毛髮一樣,數以萬千的,編織成各式有機的曲線,不論依附平行或偏離,總優雅地在那兒飄蕩。如今,這」與「線條的鋪呈,儼然成了她的簽名形式,若說線條,這巧妙之處,就在筆刷的運用,根據她的說法,那是源自書法中乾筆,當大部份的人傾向用筆墨藝術的渲染技法,洛貞卻偏愛書法中的乾筆與山水畫中的皴法,此筆法存在於中國文化,可達到一種「澀」的境界,該怎麼重新賦予生命,是她一直努力與渴求的方向。

無數的線條,像陣陣的抽搐與痙攣,那是久遠前經歷的不安與惶恐,而洞呢是那記憶中又開又合的深溝,猶如傷口的無底洞,毫無疑問地,這些是探訪童年的蹤跡

說來,人生第一抹記憶,象徵人頭一款的挑戰,激起的原罪、興奮、或震盪,將是自身認同的開始,未來的心理發展也因這「原型」而起, 對藝術家呢
更持續往後的視覺感受、主體的探索與美學態度。是的,創作的激素,奔流與永存,關鍵落於那初始的刻痕!


永恆的疑問
在我更深透去了解洛貞的作品,發現,這位藝術家在思考一個永恆的問題,即是——小,小到個人,大,大至廣泛的人類,到底應默默忍受生命帶來的痛苦還是採取行動,結束悲慘這不禁讓我聯想大文豪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哈姆雷特Hamlet)劇「女修道院一景」的開頭語

生存還是終結那是個問題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the question.

我想這大概是西方文學史上最常被拿來引用的句子,活生生地道出了丹麥王子內心的掙扎與,同樣地,洛貞的藝術也在處理這棘手的問題。

也難怪她的作品,端出了兩式的搖擺,一方面,散發一種濃烈的神秘離奇氤氲氣氛,如魂魄遊走,給人幽閉恐怖之感然,另一方面,又體現了一個如苦行僧的模樣,莊嚴與肅穆及英雄式的姿態,也就為什麼她畫作與雕塑品看似模擬兩可,每每讓人縈繞心頭了。洛貞彷彿不斷在提煉精靈液,一滴一滴地注入,形塑了柔韌、靈活、伸縮性的精品,所以,若說她是一位聰明的煉金術師,一點也不為過


什麼光
光,是電磁輻射,人眼所見,構成了視覺的理由,在西方,至少文藝復興以降,於明暗對比與寫實觀察,「光」成為繪畫的關鍵因素,就這樣,幾百年來,藝術家們將它帶入創作,做了無窮實驗,因光起的化學變化,在畫裡有了進步的演化效果。當我問洛貞怎麼對待光一事,她回答

光?我幾乎不曾考慮過光這件亊。我非常重視造形取向,先構成造形,再解決整個畫面的結構問題。

然後不斷在兩者之間加加減減,改來改去,以達到完美比例.... 所有的明暗,只為表現或凸顯主體的層次感或通透感,以及背景的呼應和襯托的問題。

光,在她創造過程中,是忽略的。倒是有一位法國畫家叫蘇拉吉Pierre Soulages1919- ,以畫黑色塊狀與線條聞名,他的色彩和結構,以及線條與動量的交互關係,深深地迷惑了洛貞,此大師曾說

當光反射在黑上,可讓它轉變與變形。

光是伴侶,始終一起跟他工作,他讓光反射在畫的黑色流束,讓黑從暗漆裡走出來,進入光明世界,於他,這些終成了發亮的顏色。

在此,仿哈姆雷特的獨白,我想提出

沒光那是個問題。

洛貞的畫作,或許沒有蘇拉吉的一氣呵成的霸氣,但她那線條的彎曲流動,確實有一股強烈動能在那兒驅駛著,這從哪兒來的呢當回顧她的作品,瞬間,我找到了答案……

那驅動力,是光,但她並不直接取外在的自然光,而是來自心底,發出的光芒,我稱之為靈光,它牽引了顏色的層次線條的走向及之間繁複與交錯,它四處串流,在她的藝術裡,此光無所不在啊


靈魂的對待
其實,她畫作展示的是一具具被剝削、強奪後的身子,若觸及悲慘情狀,多數藝術家傾向用暗示象徵、譬喻的表現手法,洛貞獨特地,畫下那已被搗碎的軀體,滲透表皮,直接觸摸皮下組織,肌肉的纖維條紋持續收縮、氧化、燃燒、膨脹、延伸讓我們體驗到驚惶與恐懼聽到嚎叫聲

針對這樣藝術中「不幸的人」,英國藝術史大師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1903-83)有一個不錯的詮釋:

對不幸身體的接受,允許了對靈魂的特殊對待。

傳統中,藝術家們鍾愛完美的身體,自西班牙的維拉斯蓋茲(Diego Velázquez1599-1660)(畫侏儒與低下階層)與荷蘭的林布蘭特(Rembrandt1606-69)(畫腐朽的肉身)之後,情況有了改變,人們認真地對待「殘缺」一事,而,克拉克這句話點出了那意涵,將無助、遭難、悲哀的人描繪出來,如此做,並非張揚,而是以同情、同理心角度來觸摸痛處,自然地,靈魂走了出來。

幾年前,我閱讀過一本十五世紀末的道德劇《凡人》Everyman,現在,觀看著洛貞的作品,突然,意識到劇本裡一段警醒的對白……

「自白」說:凡人,我知道你的憂傷
      有「知識」相隨,你來了
                        我盡可能給你慰藉
                        送你一顆珍寶
      叫「苦修」

「知識」說:你應該穿上這件外衣
      因你眼淚而濕
                        它叫「悲傷外衣」
                        是從一般人身上借來的


這兒的凡人,指的是云云眾生,生命的各個情狀與姿態,洛貞也生動地繪出,如品嚐一席「澀」的饗宴,更甚地,在作品中,她也賜予了珍貴的凡人之寶——苦修珠子與悲傷外衣!

畫家的根底,在挖掘一個人類亙久不變——生存與掙扎的景象。藉此,她抽絲剝繭,鮮活地勾勒出那靈魂的深度。


轉化昇華、濃縮
每個身子涵蓋的範疇,微,微小到細胞個人,巨,巨大到全人類,他們屬無名氏無性別無表情,身處何時座落何方也未知,在那兒,性格早被凍結,個人元素也被削減,回歸到零的狀態,結果,換來了什麼呢不受時空侷限的普遍與永恆性

作品中或許殘留一些抽搐與痙攣及坑坑洞洞的痕跡,洛貞讓它們有著演進,一一將之轉化昇華,再濃縮,最後,精練成生命動力的線索與漩渦。

說來,此藝術家所描繪的,不外乎是你我的眾生凡人,及生命本質引爆的動能,表現的可真是蕩氣迴腸!她作品裡更閃耀出靈光,是美,是尊嚴,是永恆的人道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