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藝術家洛貞最新個展 “從本質延伸” 將于3月28日,
在國父紀念館3F逸仙藝廊舉行,
直到4月12日....
我為她的《質地衍生》系列寫的評論....
刊登于《藝術家》雜誌2014年五月號
出生於福建廈門,在台灣成長的畫家兼雕塑家洛貞(1947- ),繼1976-88年的「成長陰影」與1990-98年的「人道關懷」,2000年以後,她開始進入了「文化省思」階段,這期間,藝術家不斷的思索與探尋,於2011年前,從萬物本質出發,依時間順序創造了《原形 異形》、《基因圖譜》、《原形系譜》、《原形所在》、《冉冉 再生》、與《再生 原生》幾個系列。而近三年來,她將過去的觀念,再深度的延伸,又完成了三十多件的畫作與雕塑品,無論在技巧、風格、色彩上,都有突破性的轉變,這回,以《質地衍生》主題亮相。
第一抹記憶
若攤開洛貞三十多年的藝術生涯,從早期的具像,到後來半抽象,直至現今的抽象,常給觀者一種煩擾、不安、懸而未決之感,這奇異的知覺,得追溯到她人生頭一遭的撞擊。
就在1951年十月22日半夜,花蓮發生了大地震,有一位小女孩住在當地一幢日式平房,大地劇烈的搖晃,牆面泥土也跟著剝落,一大塊一大塊掉到蚊帳上,一會兒,她與家人趕緊逃到外頭,一出去,看見整條街鋪睡著男男女女與小孩,地面仍在震動,還伴隨人恐懼的哀號聲,那刻,眼前的馬路竟裂開,出現黑摸摸的深溝,開了又閉,那寬度足以將人吞噬。
隔天,地震未止,她待在隔壁鄰居的花園,不敢進屋,與一群小孩圍繞噴水池,看池裡的魚兒游,然而,又一陣強震,連池子也垮了,他們跌入水裡,魚兒在身上跳啊跳。之後,風聞海嘯即將來襲,她父親弄了一輛黑色轎車,一家人坐上,便往山上逃命,沿路,許多人隨震動的頻率而哭號。
那晚,她睡在昏暗的農舍,眼睛盯著屋樑上垂掛的燈泡,因地動,像鞦韆一樣,盪來盪去,耳朵聽見了外面的雨聲、人的鳴咽聲,還有屋內每一根樑柱像要斷裂的嘠吱聲。
這不僅僅一剎那,而是一日兩夜的驚惶,這女孩,當時才四歲,那小小的心靈,卻見證了夠大,夠愰惑的夢饜,此築起了她童年的第一樁記憶。
此小女孩,不是別人,是我們的藝術家洛貞啊!
「再訪」的意念
沒錯,從小,她嚐到動盪的滋味,意識到衝突,長大後,遊歷各地,如新加坡、馬來西亞、澳洲、日本、韓國、加拿大、中國、比利時、荷蘭、法國、德國、英國、義大利、梵蒂岡等等,還有像南非、菲律賓、美國、泰國、印度,每個地方都至少居留三年以上。一旦遇見那些無助、手無寸鐵的人,在戰亂或飢荒之下,遭到無情的攻擊,她再也難以自拔,那份驚惶,又再度掀起,一次又一次,她探訪了童年,此「再訪」(re-visit)的過程,挑起了她創作的意念,因而,許多作品就這樣一件一件完成。
從踏入創作生涯,無可否認,她童年的第一抹刻痕,一直在作品裡發生作用,舉幾個例子,譬如:1980年代的具像之作〈憩〉與〈遺世〉,描繪殘破、扭曲的船隻與搖搖欲墜的屋子,它們座落於無名之地,景象不但荒蕪,也支離破碎,看著看著,一縷冷冷淒淒不禁襲來;另外,1990年代,物件變的簡約,外形與實體成分削減,是因那傷痕淡化的結果,半抽象創作便浮出了表面,如〈天問〉與〈眾生〉,這兒,背景渲染了漆黑,前端一只只人的形體,如幽靈飄啊飄,有熊熊的火燒,可以判定,他們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往後,她趨於抽象風格,自2000年代,她的作品出現一些空穴,明顯有「洞」的意象;還有,顏色不一、粗細不等的條紋並置、重疊、與交錯,乍眼一看,像薄絲或毛髮一樣,數以萬千的,編織成各式有機的曲線,不論依附、平行或偏離,總優雅地在那兒飄蕩。如今,這「洞」與「線條」的鋪呈,儼然成了她的簽名形式,若說線條,這巧妙之處,就在筆刷的運用,根據她的說法,那是源自書法中乾筆,當大部份的人傾向用筆墨藝術的渲染技法,洛貞卻偏愛書法中的乾筆與山水畫中的皴法,此筆法,存在於中國文化,可達到一種「澀」的境界,該怎麼重新賦予生命,是她一直努力與渴求的方向。
無數的線條,像一陣陣的抽搐與痙攣,那是久遠前經歷的不安與惶恐,而洞呢?是那記憶中又開又合的深溝,猶如傷口的無底洞,毫無疑問地,這些是探訪童年的蹤跡。
說來,人生第一抹記憶,象徵人頭一款的挑戰,激起的原罪、興奮、或震盪,將是自身認同的開始,未來的心理發展也因這「原型」而起, 而對藝術家呢?
更持續往後的視覺感受、主體的探索與美學態度。是的,創作的激素,奔流與永存,關鍵落於那初始的刻痕!
永恆的疑問
在我更深透去了解洛貞的作品,發現,這位藝術家在思考一個永恆的問題,即是——小,小到個人,大,大至廣泛的人類,到底應默默忍受生命帶來的痛苦?還是採取行動,結束悲慘?這不禁讓我聯想大文豪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的《哈姆雷特》(Hamlet)劇,「女修道院一景」獨白的開頭語:
生存?還是終結?那是個問題。(“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the question.”)
我想,這大概是西方文學史上最常被拿來引用的句子,活生生地道出了丹麥王子內心的掙扎與矛盾,而,同樣地,洛貞的藝術也在處理這棘手的問題。
也難怪她的作品,端出了兩式的搖擺,一方面,散發一種濃烈的神秘、離奇、氤氲氣氛,如魂魄遊走,給人幽閉恐怖之感;然,另一方面,又體現了一個如苦行僧的模樣,莊嚴與肅穆及英雄式的姿態,也就為什麼她畫作與雕塑品看似模擬兩可,每每讓人縈繞心頭了。洛貞彷彿不斷在提煉精靈液,一滴一滴地注入,形塑了柔韌、靈活、伸縮性強的精品,所以,若說她是一位聰明的煉金術師,一點也不為過!
什麼光?
光,是電磁輻射,人眼所見,構成了視覺的理由,在西方,至少文藝復興以降,於明暗對比與寫實觀察,「光」成為繪畫的關鍵因素,就這樣,幾百年來,藝術家們將它帶入創作,做了無窮實驗,因光起的化學變化,在畫裡有了進步的演化效果。當我問洛貞怎麼對待光一事,她回答:
光?我幾乎不曾考慮過光這件亊。我非常重視造形取向,先構成造形,再解決整個畫面的結構問題。
然後不斷在兩者之間加加減減,改來改去,以達到完美比例.... 所有的明暗,只為表現或凸顯主體的層次感或通透感,以及背景的呼應和襯托的問題。
光,在她創造過程中,是忽略的。倒是有一位法國畫家叫蘇拉吉(Pierre Soulages,1919- ),以畫黑色塊狀與線條聞名,他的色彩和結構,以及線條與動量的交互關係,深深地迷惑了洛貞,此大師曾說:
當光反射在黑上,可讓它轉變與變形。
光是伴侶,始終一起跟他工作,他讓光反射在畫的黑色流束,讓黑從暗漆裡走出來,進入光明世界,於他,這些終成了發亮的顏色。
在此,仿哈姆雷特的獨白,我想提出:
光?沒光?那是個問題。
洛貞的畫作,或許沒有蘇拉吉的一氣呵成的霸氣,但她那線條的彎曲流動,確實有一股強烈動能在那兒驅駛著,這從哪兒來的呢?當回顧她的作品,瞬間,我找到了答案……
那驅動力,是光,但她並不直接取外在的自然光,而是來自心底,發出的光芒,我稱之為「靈光」,它牽引了顏色的層次、線條的走向、及之間繁複與交錯,它四處串流,在她的藝術裡,此光無所不在啊!
靈魂的對待
其實,她畫作展示的是一具具被剝削、強奪後的身子,若觸及悲慘情狀,多數藝術家傾向用暗示、象徵、譬喻的表現手法,洛貞獨特地,畫下那已被搗碎的軀體,滲透表皮,直接觸摸皮下組織,肌肉的纖維條紋持續收縮、氧化、燃燒、膨脹、延伸,讓我們體驗到驚惶與恐懼,聽到嚎叫聲。
針對這樣藝術中「不幸的人」,英國藝術史大師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1903-83)有一個不錯的詮釋:
對不幸身體的接受,允許了對靈魂的特殊對待。
傳統中,藝術家們鍾愛完美的身體,自西班牙的維拉斯蓋茲(Diego Velázquez,1599-1660)(畫侏儒與低下階層)與荷蘭的林布蘭特(Rembrandt,1606-69)(畫腐朽的肉身)之後,情況有了改變,人們認真地對待「殘缺」一事,而,克拉克這句話點出了那意涵,將無助、遭難、悲哀的人描繪出來,如此做,並非張揚,而是以同情、同理心角度來觸摸痛處,自然地,靈魂走了出來。
幾年前,我閱讀過一本十五世紀末的道德劇《凡人》(Everyman),現在,觀看著洛貞的作品,突然,意識到劇本裡一段警醒的對白……
「自白」說:凡人,我知道你的憂傷
有「知識」相隨,你來了
我盡可能給你慰藉
送你一顆珍寶
叫「苦修」
「知識」說:你應該穿上這件外衣
因你眼淚而濕
它叫「悲傷外衣」
是從一般人身上借來的
這兒的凡人,指的是云云眾生,生命的各個情狀與姿態,洛貞也生動地繪出,如品嚐一席「澀」的饗宴,更甚地,在作品中,她也賜予了珍貴的凡人之寶——苦修珠子與悲傷外衣!
畫家的根底,在挖掘一個人類亙久不變——生存與掙扎的景象。藉此,她抽絲剝繭,鮮活地勾勒出那靈魂的深度。
轉化、昇華、濃縮
每個身子涵蓋的範疇,微,微小到細胞、個人,巨,巨大到全人類,他們屬無名氏、無性別、無表情,身處何時、座落何方也未知,在那兒,性格早被凍結,個人元素也被削減,回歸到零的狀態,結果,換來了什麼呢?不受時空侷限的普遍與永恆性!
作品中或許殘留一些抽搐與痙攣及坑坑洞洞的痕跡,洛貞讓它們有著演進,一一將之轉化、昇華,再濃縮,最後,精練成生命動力的線索與漩渦。
說來,此藝術家所描繪的,不外乎是你我的眾生(凡人),及生命本質引爆的動能,表現的可真是蕩氣迴腸!她作品裡更閃耀出靈光,是美,是尊嚴,是永恆的人道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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