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7日 星期六

男孩之愛,理性與縱慾摩擦出的焦味 ---- 米開郎基羅(Michelangelo, 1475-1564)



不美化自己就算了,更全身剥皮軟趴趴、吊起來、受酷刑的模樣,這麼糟蹋自己


是我第一次看見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1475-1564)自畫像,寫下的觀感之後,這些年,只要一觸碰到最後審判〉(Last Judgment)圖像,我便會納悶,一向讚頌青春與肉體之美的人,怎麼把自己弄得如此不堪呢?


傑作之鑰
味道是可以記憶的。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下午,在佛羅倫斯的羅倫佐圖書館(Laurentian Library)裡,與米開朗基羅邂逅的一刻,陽光洒了進來,我坐在一偶,手中沒書,只靜靜的在那兒感覺,牆上一格一格的長方形框模,不知怎麼的,在我腦海,竟浮現出一扇接一扇的「」,像敞開似的,通往寬廣與自由的空間米開朗基羅設計這棟建築物時,才四十多歲,他有個念頭:留在外面,是盲目,進入,就可以被啟發。」進入?進入哪裡呢?知識的世界

在那兒,我聞到的不是書稿的香氣,而是大師靈魂遊走,散佈濃郁的酒精,與強光交會後,擦生出某種遠古的燒焦味

米開朗基羅,身為雕塑家、畫家、建築師、工程師之外,更是一名擅長文字的創作者。一生留下十四行詩、抒情短詩、無伴奏合唱曲、四行詩,共三百多首,當他雕刻、繪畫、從事建築與防禦工事時,猶如大力士般的付出苦力,然在詩裡,他溫柔地訴說情愛,也告知我們何謂藝術,何謂美

他,出生於義大利加百里斯(Caprese),一過了童年,被送去當學徒,這樣的起頭,與其他文藝復興藝術家沒什麼不同,但真正特別的,他說:

若說我底子有什麼好,那是因我生在一個微妙的環境,隨著,喝奶媽的奶,學會了拿鑿子與鎚子的竅門,用這些來製造人物

自小失母,唯一的溫暖來自於奶媽賜的奶,恰好,她是大理石礦家族的一份子,此因素,足夠燃點他的藝術生命才氣顯露,十四歲,便入佛羅倫斯的大地主梅帝奇(the Medici)家族工作,也參與最時新的人文學院,一股新柏拉圖之風的吹起,他感受一群哲學家與藝術家汲汲的捕捉之前羅馬的光榮,相信古代傳奇智慧與真理,處在形塑期的他,受此思朝的衝擊,興奮之外,更如海綿一樣,對於美學精華,不斷吸啊吸!

若問,什麼是他的藝術原則?他一首〈藝術家〉前五行,開宗明義說:

無一物,最偉大者可構思
每一大理石塊,不禁閉
自身:設計,只要
手跟隨智力,便能實現
壞的,我逃; 好的,我相信

所有的媒材,大理石成了米開郎基羅的最愛,它雖硬,但自由度卻最大,最能看出藝術家設計的本事了,當然,更是一種能量與耐力的大考驗

今天,若談藝術,多數人會強調創意,藝術沒有好壞之分; 然而,五百多年前的米開郎基羅卻不這麼認為,他將智力」的高度、分辨品質的優劣,抱著歧視」的態度當作判斷藝術傑作的關鍵


長壽?永恆?
1536年,在羅馬,他巧遇了一位美麗寡婦維多綠亞科隆娜Vittoria Colonna,女侯爵,也是詩人,兩人相知相惜,好多年,是透過互寫十四行詩傾吐情意,一直到她過世為止。

藉由吐情愫,之間也談起美學,其中,也觸及長久以來,人們思考的「藝術永恆」難題,譬如一首十四詩給維多綠亞科隆娜

淑女,怎能這麼碰巧——尚此,我們看到
在長經驗中——
從巨大的採石場,雕塑一個活的影象
會比隨時死亡的創造者,維繫的更久嗎?
答案若是,表示產生效果,
而甚至,自然被藝術超越;
知道於藝術,我給了過去,
但明瞭於我,時間在擊破信仰。
也許我倆,我可
在顏色或石頭上,賜予長壽,
到此刻為止,描繪每個外觀和風采;
以便一千年後,我們死了,
就算妳多美,我多疾苦,
我如此愛妳的理由,或許仍被察覺。

此詩生動的描繪出藝術家碰到的苦處,怎麼超越極限,想盡辦法延長藝術的壽命

這兒,除了提問,米開郎基羅也敏感的意識到,青春的流逝,極力與自然爭鬥,與時間對抗,他在這種情況下,激發出美學的精華他也暗示,在藝術裡,我們看到了人的超越然而,謬思如何撥動創作者的心弦,更在藝術品中持續的流動,不管多久的未來,仍會與觀看的人,不斷釋放化學變化,藝術若說不死,就是如此了


柏拉圖之子
他與寡婦科隆娜之間的愛,屬於柏拉圖式,純潔又長久,但,他還有另一群迷惑的謬思,在背後騷擾他,若問文學史上,誰是第一位用現代口吻,為美男子寫一長系列的情詩呢?我們或許會聯想莎士比亞吧獻給男孩的十四行詩,是家喻戶曉的; 不過,米開朗基羅一連串的情詩,呼喊的對象,也是年輕男子說來,他這方面要比莎士比亞早了半世紀,誰先開創?誰最具原創性呢?無疑的,米開朗基羅了

詩的主角,可能是他的模特兒貴族男子或學生,總之,對他們的愛,之熾熱,之激情,常將他們比喻成太陽阿波羅大力士上主,而他呢?一旦愛上了,渾身像火一樣燒啊燒,滾啊滾,如寫給男模普及歐(Febo di Poggio):

我總以為我可以跟愛協議
現在,我遭難了
你看,我怎麼燒

這兒,我們看到他心的燒灼再舉一個他寫給男模波瑞尼(Gherardo Perini)的詩,大師沒他,真患了殘疾一般:

他的羽毛是我的翼翅,他的山坡是我的腳步,
是我腳的一盞燈

另外,一位叫卡瓦立瑞(Tommaso dei Cavalieri)的貴族男子,大部份的詩是為他而寫,有一首十四行詩〈美的厄運〉,表露對他的萬分深情:

…..
愛俘虜了我; 美盲了我靈魂; 
憐憫與慈悲有溫柔之眼
在我心喚醒希望,此不欺瞞 
有什麼律法,什麼命運,什麼可控制,
什麼殘酷,能否認
死亡可完全免於完美呢?

他還有一首桑蠶〉,說渴望化作一件衣裳,裹在卡瓦立瑞的身上,看啊,愛慾有多烈呢!米開朗基羅桃李滿天下,最令他錐心刺痛的是布拉奇(Cecchino dei Bracci),這位學生在十六歲時,突然去世,留給大師無限哀愁,隨之,寫下了四十八首銘詩,其中之一:

此刻地埋肉身,這兒是我的骨,
剝奪的俊美之眼與活潑氣質,
我仍然忠於他,喜悅於床,
我擁抱的人,我靈魂居留那兒

目睹米開朗基羅的作品,人們會驚嘆那浩大雄偉的氣勢,自然的,認為他精力旺盛自主性夠強,強到無一人能左右!實際上呢? 

看著他的雕塑〈大衛〉、〈死奴〉、〈叛奴〉、〈勝利〉、〈蜷縮男孩〉、梅帝奇家族之墓的人像,看著他的繪畫〈最後審判〉情景一個個不尋常的動作與多樣性扭轉糾結盤旋蜷蜿的人物肌肉與骨骼在經過多重歪曲後,緊繃的皮膚表層,與浮面之下的凹凸之間,那相依關係,爆裂出來的,除了情色,還是情色

牽引他,讓他神魂顛倒的是——男孩裸體面對他們,只有投降的份了,其實,在創作過程,他不再是自己的主人,反而,仿如一具被鏈條鎖住的奴隸他作品擁抱的裸身,讓我們不禁沉醉在《饗宴》Symposium)與菲德拉斯Phaedrus)的性愛裡,沒錯,米開朗基羅儼然是哲學家柏拉圖的傳子!


彼岸的靈魂
對米開郎基羅來說,一件好作品的完成,是衝突與抗戰後的勝利,但,他始終牢記一個古羅馬時代的信仰——「記住你將會死」(拉丁文:memento mori),這句話在內心敲響,越老,就越大聲,越老,就越清脆,他不平,他氣憤,在一首〈年輕和年老〉,坦承:

噢,將日子還我,當放縱與釋放
我盲目的激情,如遏制與霸權時,
噢,將那天使般的面孔再次還我,
是所有美德藏匿之處!
噢,將我振動腳步還我,
是年齡,變緩了,滿是痛,
存於心腦的火與濕。
為自身燃燒哭泣!
……

為西斯丁大教堂進行聖壇前的壁畫〈最後審判〉時,米開郎基羅已過了耳順之年,那座落中央稍微偏右處,有一名高大健壯的男子,代表耶穌十二使徒之一巴托洛繆St Bartholomew,他的裸身結合了力與美,是他,是他拉住了米開郎基羅那一身軟趴趴垂死的皮,如此強烈的對比,畫面闡述的,即是年輕和年老詩中流露的,米開郎基羅讚嘆青春,同時也省思自己即將老去

值得一談的是,在他十七歲那年,一位同儕藝術家揍了他的臉,鼻子垮了,也毀容了,之後,一直帶著一張醜陋的臉見人,雖然與他照過面的人,形容他模樣激人敬畏,但米開朗基羅很清楚,此殘缺一生無法彌補,在心理上,破了一個大洞。而,這張全身剥皮的自我肖像,是藝術家邁入老年之後,對肉體敗壞與腐朽的預示,也是他要我們記住的樣子鬆垮不堪,毫無生氣,瀕臨絕望的境地,是悲痛與苦難的極致,此化身,我不禁要問,他宣告了什麼呢

他在詩中,回覆了我

真的孤獨活著,
一個老人
幾乎達到了彼岸的靈魂
……

我想,米開郎基羅興起了悲憫,對不幸身體的接受,也就是容許靈魂的特殊對待吧。這時,千萬別認為他對美的眷戀消退了,年老的覺醒,更一股勁兒沖來,他吶喊、喧囂的厲害,是前所未有的,緊接著,又創造出最動容的〈聖殤〉、〈聖保羅的談話〉、〈聖彼得的受難〉、〈聖彼得大教堂〉等等。



焦味的繚繞
回溯他的一生,不由得想到一本幾近一百五十年前出版的悲劇誕生》(Die Geburt der Tragödie),在尼采眼裡,古希臘悲劇是藝術形式的顛峰,掌管縱慾與熱情的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跟理性與次序的太陽神阿波羅(Apollo)成了關鍵性的美學脈搏,當人在混亂的(狄俄尼索斯)命運中,嚐試去尋找和諧(阿波羅,於是,悲劇誕生了

米開郎基羅在這世上,活了八十八年,一向嚴謹,日子過的像苦行僧一樣,幾乎把生命獻給了藝術,最後,也受眾人仰慕,尊奉為「神聖者」,是的,站在藝術的顛峰,酒神狄俄尼索斯卻不斷的跟蹤他、嘲笑他、誘惑,私底下,米開郎基羅幻想自己被放逐於肥沃的疆域,在那兒,無止盡的撒野,享受美色與狂喜,這樣老男人對稚嫩男孩的慾望,潛伏了一種敗德,瀕臨犯罪、玩火的危機,在懸崖上,一不小心,將可能粉身碎骨; 然而,他情不自禁……

目睹一個驚豔的臉龐,與活力的身影,像勾魂似的,一種肉體的耽溺、愛的渴望、以及美的救贖,同時在那一刻發生了,不管怎麼用理性、邏輯、意志力否認,慾望來得之快,之濃烈,那撞擊,直侵入了他的心。只有如此,他的創造力才被點燃,感覺真的活著  

我怎能忘記那味道呢?羅倫佐圖書館的遠古燒焦味,此刻,又飄來了,現在我知道,那是感性與理性衝突之後,生出的悲劇火花,原來,我一直聞到的是——大師靈感與原創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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