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美化自己就算了,更全身剥皮、軟趴趴、吊起來、受酷刑的模樣,這麼糟蹋自己!
是我第一次看見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1475-1564)自畫像,寫下的觀感。之後,這些年,只要一觸碰到〈最後審判〉(Last Judgment)圖像,我便會納悶,一向讚頌青春與肉體之美的人,怎麼把自己弄得如此不堪呢?
傑作之鑰
味道是可以記憶的。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下午,在佛羅倫斯的羅倫佐圖書館(Laurentian
Library)裡,與米開朗基羅邂逅的一刻,陽光洒了進來,我坐在一偶,手中沒書,只靜靜的在那兒感覺,牆上一格一格的長方形框模,不知怎麼的,在我腦海,竟浮現出一扇接一扇的「門」,像敞開似的,通往寬廣與自由的空間。米開朗基羅設計這棟建築物時,才四十多歲,他有個念頭:「留在外面,是盲目,進入,就可以被啟發。」進入?進入哪裡呢?知識的世界。
在那兒,我聞到的不是書稿的香氣,而是大師靈魂遊走,散佈濃郁的酒精,與強光交會後,擦生出某種遠古的燒焦味。
米開朗基羅,身為雕塑家、畫家、建築師、工程師之外,更是一名擅長文字的創作者。他一生留下十四行詩、抒情短詩、無伴奏合唱曲、四行詩,共三百多首,當他雕刻、繪畫、從事建築與防禦工事時,猶如大力士般的付出苦力,然在詩裡,他溫柔地訴說情愛,也告知我們何謂藝術,何謂美。
他,出生於義大利加百里斯(Caprese),一過了童年,被送去當學徒,這樣的起頭,與其他文藝復興藝術家沒什麼不同,但真正特別的,他說:
若說我底子有什麼好,那是因我生在一個微妙的環境,隨著,喝奶媽的奶,學會了拿鑿子與鎚子的竅門,用這些來製造人物。
自小失母,唯一的溫暖來自於奶媽賜的奶,恰好,她是大理石礦家族的一份子,此因素,足夠燃點他的藝術生命。才氣顯露,十四歲,便入佛羅倫斯的大地主梅帝奇(the Medici)家族工作,也參與最時新的人文學院,一股新柏拉圖之風的吹起,他感受一群哲學家與藝術家汲汲的捕捉之前羅馬的光榮,相信古代傳奇、智慧與真理,處在形塑期的他,受此思朝的衝擊,興奮之外,更如海綿一樣,對於美學精華,不斷吸啊吸!
若問,什麼是他的藝術原則?他一首〈藝術家〉,前五行,開宗明義說:
無一物,最偉大者可構思
每一大理石塊,不禁閉
自身:設計,只要
手跟隨智力,便能實現
壞的,我逃;
好的,我相信
所有的媒材,大理石成了米開郎基羅的最愛,它雖硬,但自由度卻最大,最能看出藝術家設計的本事了,當然,更是一種能量與耐力的大考驗。
今天,若談藝術,多數人會強調創意,藝術沒有好壞之分; 然而,五百多年前的米開郎基羅卻不這麼認為,他將「智力」的高度、分辨品質的優劣,抱著「歧視」的態度,當作判斷藝術傑作的關鍵。
長壽?永恆?
1536年,在羅馬,他巧遇了一位美麗寡婦維多綠亞․科隆娜(Vittoria Colonna),女侯爵,也是詩人,兩人相知相惜,好多年,是透過互寫十四行詩傾吐情意,一直到她過世為止。
藉由吐情愫,之間也談起美學,其中,也觸及長久以來,人們思考的「藝術永恆」難題,譬如一首十四詩〈給維多綠亞․科隆娜〉:
淑女,怎能這麼碰巧——尚此,我們看到
在長經驗中——
從巨大的採石場,雕塑一個活的影象
會比隨時死亡的創造者,維繫的更久嗎?
答案若是,表示產生效果,
而甚至,自然被藝術超越;
知道於藝術,我給了過去,
但明瞭於我,時間在擊破信仰。
也許我倆,我可
在顏色或石頭上,賜予長壽,
到此刻為止,描繪每個外觀和風采;
以便一千年後,我們死了,
就算妳多美,我多疾苦,
我如此愛妳的理由,或許仍被察覺。
此詩生動的描繪出藝術家碰到的苦處,怎麼超越極限,想盡辦法延長藝術的壽命。
這兒,除了提問,米開郎基羅也敏感的意識到,青春的流逝,極力與自然爭鬥,與時間對抗,他在這種情況下,激發出美學的精華。他也暗示,在藝術裡,我們看到了人的超越,然而,謬思如何撥動創作者的心弦,更在藝術品中持續的流動,不管多久的未來,仍會與觀看的人,不斷釋放化學變化,藝術若說不死,就是如此了。
柏拉圖之子
他與寡婦科隆娜之間的愛,屬於柏拉圖式,純潔又長久,但,他還有另一群迷惑的謬思,在背後騷擾他,若問文學史上,誰是第一位用現代口吻,為美男子寫一長系列的情詩呢?我們或許會聯想莎士比亞吧!他獻給男孩的十四行詩,是家喻戶曉的; 不過,米開朗基羅一連串的情詩,呼喊的對象,也是年輕男子。說來,他這方面要比莎士比亞早了半世紀,誰先開創?誰最具原創性呢?無疑的,米開朗基羅了。
詩的主角,可能是他的模特兒、貴族男子、或學生,總之,對他們的愛,之熾熱,之激情,常將他們比喻成太陽、阿波羅、大力士、上主,而他呢?一旦愛上了,渾身像火一樣燒啊燒,滾啊滾,如寫給男模普及歐(Febo di Poggio):
我總以為我可以跟愛協議
現在,我遭難了
你看,我怎麼燒
這兒,我們看到他心的燒灼。再舉一個他寫給男模波瑞尼(Gherardo Perini)的詩,大師沒他,真患了殘疾一般:
他的羽毛是我的翼翅,他的山坡是我的腳步,
是我腳的一盞燈。
另外,一位叫卡瓦立瑞(Tommaso dei Cavalieri)的貴族男子,大部份的詩是為他而寫,有一首十四行詩〈美的厄運〉,表露對他的萬分深情:
…..
愛俘虜了我; 美盲了我靈魂;
憐憫與慈悲有溫柔之眼
在我心喚醒希望,此不欺瞞。
有什麼律法,什麼命運,什麼可控制,
什麼殘酷,能否認
死亡可完全免於完美呢?
他還有一首〈桑蠶〉,說渴望化作一件衣裳,裹在卡瓦立瑞的身上,看啊,愛慾有多烈呢!米開朗基羅桃李滿天下,最令他錐心刺痛的是布拉奇(Cecchino dei Bracci),這位學生在十六歲時,突然去世,留給大師無限哀愁,隨之,寫下了四十八首銘詩,其中之一:
此刻地埋肉身,這兒是我的骨,
剝奪的俊美之眼與活潑氣質,
我仍然忠於他,喜悅於床,
我擁抱的人,我靈魂居留那兒。
目睹米開朗基羅的作品,人們會驚嘆那浩大、雄偉的氣勢,自然的,認為他精力旺盛,自主性夠強,強到無一人能左右!實際上呢?
看著他的雕塑〈大衛〉、〈死奴〉、〈叛奴〉、〈勝利〉、〈蜷縮男孩〉、梅帝奇家族之墓的人像…,看著他的繪畫〈最後審判〉情景…,一個個不尋常的動作與多樣性,扭轉、糾結、盤旋、蜷蜿的人物,肌肉與骨骼在經過多重歪曲後,緊繃的皮膚表層,與浮面之下的凹凸之間,那相依關係,爆裂出來的,除了情色,還是情色。
牽引他,讓他神魂顛倒的是——男孩裸體。面對他們,只有投降的份了,其實,在創作過程,他不再是自己的主人,反而,仿如一具被鏈條鎖住的奴隸。他作品擁抱的裸身,讓我們不禁沉醉在《饗宴》(Symposium)與《菲德拉斯》(Phaedrus)的性愛裡,沒錯,米開朗基羅儼然是哲學家柏拉圖的傳子!
彼岸的靈魂
對米開郎基羅來說,一件好作品的完成,是衝突與抗戰後的勝利,但,他始終牢記一個古羅馬時代的信仰——「記住你將會死」(拉丁文:memento mori),這句話在內心敲響,越老,就越大聲,越老,就越清脆,他不平,他氣憤,在一首〈年輕和年老〉,坦承:
噢,將日子還我,當放縱與釋放
我盲目的激情,如遏制與霸權時,
噢,將那天使般的面孔再次還我,
是所有美德藏匿之處!
噢,將我振動腳步還我,
是年齡,變緩了,滿是痛,
存於心、腦的火與濕。
為自身燃燒、哭泣!
……
為西斯丁大教堂進行聖壇前的壁畫〈最後審判〉時,米開郎基羅已過了耳順之年,那座落中央稍微偏右處,有一名高大、健壯的男子,代表耶穌十二使徒之一聖巴托洛繆(St Bartholomew),他的裸身結合了力與美,是他,是他拉住了米開郎基羅那一身軟趴趴、垂死的皮,如此強烈的對比,畫面闡述的,即是〈年輕和年老〉詩中流露的,米開郎基羅讚嘆青春,同時也省思自己即將老去。
值得一談的是,在他十七歲那年,一位同儕藝術家揍了他的臉,鼻子垮了,也毀容了,之後,一直帶著一張醜陋的臉見人,雖然與他照過面的人,形容他模樣激人敬畏,但米開朗基羅很清楚,此殘缺一生無法彌補,在心理上,破了一個大洞。而,這張全身剥皮的自我肖像,是藝術家邁入老年之後,對肉體敗壞與腐朽的預示,也是他要我們記住的樣子。那鬆垮不堪,毫無生氣,瀕臨絕望的境地,是悲痛與苦難的極致,此化身,我不禁要問,他宣告了什麼呢?
他在詩中,回覆了我:
真的孤獨活著,
一個老人
幾乎達到了彼岸的靈魂
……
我想,米開郎基羅興起了悲憫,對不幸身體的接受,也就是容許靈魂的特殊對待吧。這時,千萬別認為他對美的眷戀消退了,年老的覺醒,更一股勁兒沖來,他吶喊、喧囂的厲害,是前所未有的,緊接著,又創造出最動容的〈聖殤〉、〈聖保羅的談話〉、〈聖彼得的受難〉、〈聖彼得大教堂〉…等等。
焦味的繚繞
回溯他的一生,不由得想到一本幾近一百五十年前出版的《悲劇誕生》(Die Geburt der Tragödie),在尼采眼裡,古希臘悲劇是藝術形式的顛峰,掌管縱慾與熱情的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跟理性與次序的太陽神阿波羅(Apollo)成了關鍵性的美學脈搏,當人在混亂的(狄俄尼索斯)命運中,嚐試去尋找和諧(阿波羅),於是,悲劇誕生了。
米開郎基羅在這世上,活了八十八年,一向嚴謹,日子過的像苦行僧一樣,幾乎把生命獻給了藝術,最後,也受眾人仰慕,尊奉為「神聖者」,是的,站在藝術的顛峰,酒神狄俄尼索斯卻不斷的跟蹤他、嘲笑他、誘惑他,私底下,米開郎基羅幻想自己被放逐於肥沃的疆域,在那兒,無止盡的撒野,享受美色與狂喜,這樣老男人對稚嫩男孩的慾望,潛伏了一種敗德,瀕臨犯罪、玩火的危機,在懸崖上,一不小心,將可能粉身碎骨; 然而,他情不自禁……
在目睹一個驚豔的臉龐,與活力的身影,像勾魂似的,一種肉體的耽溺、愛的渴望、以及美的救贖,同時在那一刻發生了,不管怎麼用理性、邏輯、意志力否認,慾望來得之快,之濃烈,那撞擊,直侵入了他的心。只有如此,他的創造力才被點燃,感覺真的活著。
我怎能忘記那味道呢?羅倫佐圖書館的遠古燒焦味,此刻,又飄來了,現在我知道,那是感性與理性衝突之後,生出的悲劇火花,原來,我一直聞到的是——大師靈感與原創的氣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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