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11日 星期三

展翅的浴火鳳凰 - — 談徐畢華的創作



















記得五年前,第一次看見台灣藝術家徐畢華(Jessica Pi-hua Hsu)的畫,隨即在筆記本上寫下這樣的字句:

似一隻天鵝,身上的白,似乎缺少了繽紛,所以喜愛四處悠遊,在水,在土,在天地之間,沾染色彩……

如今,重看她的作品,仔細觀視,在表層的悠遊、繽紛、多姿多彩,發現背後蘊含一些不被知的寓意、象徵、與秘密,重要的,她對色、對自然、對感知的觀察力之敏銳,且讓我慢慢訴說……


以抽象畫聞名的徐畢華,自1982年第一次個展,已歷經了三十多年的藝術生涯,由原來的具象,延展下來,寫景寫生、寫意,到之後的抽象,除了靜態繪畫,她也進行舞蹈、音樂、彩繪衣裳......等等跨領域的創作,這兩年來,更以光纖技術製作裝置藝術。2015年三月3日至22日,位於美國紐約的黃氏畫廊舉辦一場徐畢華個展,名為「尋找桃花源」(In Search of My Arcadia),呈列從2005年到近來的作品,共十八件,包括〈春雷乍響〉、〈秋香〉、〈水舞〉、〈否極泰來〉、〈蛹蝶之生〉、〈愛如潮水〉、〈生之奧秘〉、〈徜徉紫色流域〉、〈璀璨之流〉、〈在水一方〉、〈秋光蟬音〉、〈聞雞起舞〉、〈金色時光之流〉、〈萌動〉、〈不捨晝夜〉、〈飛白〉、〈嬡〉、與〈紫夜星海〉,全屬藝術家的純熟之作。


童年的「驚」驗
徐畢華,生於1957年雲林縣斗六市,從小,與父母同住一棟日式房子,愛塗鴉的她,總在家裡的白牆、毛玻璃、與紙門上亂塗亂畫,家人也不洗掉,繼續留在上面,儼然久遠前,這女孩已是一名小壁畫家兼室內設計師了。

說到她的藝術細胞,不能不提到她的母親,她是一名裁縫師,自小,徐畢華看著媽媽辛勤工作,學著布料的裁剪與縫製,碎塊的拼湊與黏貼,還有量與質的交錯、堆疊、轉換與併置,又怎麼穿針引線,點點滴滴都入她的眼簾。若觀察她的作品,可見著不同色塊的渲染與拼貼、絲線的拉扯、依附關係、及一些質與量控制……等等,這些創作痕跡,多多少少受到母親影響,是基因,也是環境使然。

好幾年來,我研究不少藝術巨匠,了解背景與追根究底,發掘童年第一個記憶對視覺藝術創作有關鍵性的連接; 之後,又熟知奧地利心理學家阿爾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 1870-1937)的學說,談到早期記憶對人的重要性,他說:

在所有的精神(靈魂或心靈)的表現,一些最能啓迪與具揭發性的是人的記憶。

三年前,在台北的一家美術館裡,我遇見了徐畢華,聊天時,我自然地觸碰到這話題,毫不猶豫地,她告訴我:

上幼稚園中班時,我們有一位美國園長,對耶穌誕生的慶賀特別重視,聖誕前夕,大家做卡片,我看到紙上撒的金金銀銀的亮片,還有聖誕晚會,我穿的禮服上,縫有各色的亮片……

當時她才四歲,這麼多人事物當中,只有一樣東西驚動了他,是什麼呢?撒下的各色亮片,那多彩絢爛,讓她傻了眼,卡片與服裝的製作,及晚會慶賀,構成了她人生的初步記憶。

注視她的作品,幾乎每件都有「亮片」的意象,有的暗暗隱藏,有的分外鮮明,就舉這次展的一幅2013年的〈紫夜星海〉,這般晶亮,儼然是童年記憶的延伸!沒錯,自從撒下的亮片驚醒了她,那一刻起,為了看色、借色、捕色、留色,她敏銳的眼睛再也沒閉過了。

拜師學藝
直到唸大學(政治大學教育系),她依舊鍾情繪畫,於是加入美術社,私底下也向兩位知名畫家拜師學藝,一是專精三原色水彩畫又很懂渲染法的王舒(1933-  , 目前旅居奧地利),他的飽讀詩書、文人風範,為她開啟了中國美學思維;另一位是水墨畫家袁金塔(1949- ),他也常引她去旁聽山水畫家黃君璧(1898-1991)的課,從他們身上,她學會了靈動與拙趣的筆法,及墨的五色。在這階段,她專注於風景與花卉的主題,著重具像。

大學畢業後,她將藝術當一生的志業,為了精益求精,1987年,負笈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研究所唸藝術史,接著,於波士頓美術館學院接受繪畫訓練,一直到1993年,這些年,美國的視覺藝術充斥著抒情抽象、觀念藝術、錄影、表演藝術、裝置藝術,同時,還延續之前的激浪派、抽象表現、色域、極簡藝術、奧普藝術、普普藝術、照相寫實、新寫實……等等,面對這些湧至而來的派別,她猛吸取精華,也試圖做各樣的實驗。

同時,她也到歐洲做了文化壯遊,約六年,在國外所吸收的,不論是西方藝術史、或者創作經驗,回台之後,不斷地在她畫布上發生作用,幾位大師像法國的風景畫家柯洛(Jean-Baptiste-Camille Corot)、後印象派大師塞尚(Paul Cézanne)、新現實風畫家克萊因(Yves Klein)、西班牙的超現實畫家米羅(Joan Miró)、非形象藝術(Art informel)的塔比埃斯(Antoni Tàpies)、歐美的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如漢斯.霍夫曼(Hans Hofmann)、羅斯科(Mark Rothko)、蓋格爾(Rupprecht Geiger)、里希特(Gerhard Richter)、紐曼(Barnett Newman)、弗朗兹.克萊恩(Franz Kline) …等等,始終在她美學中發酵,從這回展的十八件作品,多少能找到這些足跡。

除了西方藝術,中國的繪畫傳統與論理更是她內涵的豐富養分,從宋代畫家馬遠、夏圭、范寬的山水畫、還有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清代石濤,到近代的李仲生、吳大羽、趙無極、廖德政....等等,全為她繪畫的典範; 嗜愛讀書的她,讀了不少美學書籍,像南朝畫家謝赫(479-502)的繪畫論著,提出的「六法」與氣韻生動的要求,還有美學家宗白華(1897-1986)的《藝境》強調的靈境,是主觀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所得的成就,這些正也是她在藝術裡追求的境界; 另外,還有清朝文學家張潮(1650- ?)的《幽夢影》、東晉詩人陶淵明(c.365-427)、文人畫家像北宋的蘇東坡(1037-1101)與盛唐的王維(701-761)的作品,她對儒釋道的融會貫通,藝術與生活的不二分,也來自於他們的潛移默化。

璀璨的演化
徐畢華的抽象風格,從寫實的抽象觀念藝術(1987-1992),經過半寫實半抽象的手法(1992-95),再到全然的抽象(1995- ),自從她進入完全抽象之後,她一直在自然裡發掘,探尋某種次序,渴望找到屬於自己的藝術形式。大致而言,1999年始,她尋獲了幾個重要的線索,在不斷演化後,這些更成了她沿用一生的簽名形式:

一,「黑」的穩定:
從美國打包要回台之前,還有之後一兩年,藝術家用大量的黑,但那是屬於狂奔,但1999年後,「黑」有了另一種變相,不再狂暴,是粗勁、耿直、平穩,甚至給人一種靜逸之感,像一根根平穩的樹幹。蹊蹺的是,當她在抽象裡獲得穩定力量時,「光」也凸顯了出來,明暗技法在她畫裡形成,真直逼了義大利卡拉瓦喬(Caravaggio)與十七世紀荷蘭巴洛克的靜物畫。如:〈春雷乍響〉、〈愛如潮水〉、〈秋光蟬音〉、〈萌動〉、〈金色時光之流〉....等等。

二,根植的「種籽」:
2000年以後創作的〈淋漓盡致〉與〈飛翔的種籽〉始,「種籽」的意象萌生了,往後,幾乎每張畫都能看見這個部分,種籽一粒粒撒入畫裡,在那兒根植,我們目賭它們的演化,大小、長短、顏色、形狀不一,各有各的變相。如:〈萌動〉、〈不捨晝夜〉、〈飛白〉、〈嬡〉、〈愛如潮水〉....等等。

三,「剛與柔」的交錯:
1999年後畫下〈麗日新月〉的平行線條與〈飛翔的種籽〉的垂直線條,從此,開啟了藝術家兩式交錯的時代,像〈否極泰來〉、〈璀璨之流〉....等等,此部分,不可否認在形式上多少受到了歐美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們的震盪,然而,畫布上的細部累積、內涵展現、及美學概念,那微觀與宇宙觀的交融,完全屬於徐畢華的體驗與挖掘。剛性的直線、自然的悠柔,因幾何與抒情的相混,2001年之後,演展了「倒三角」意象, 甚至2004年後的「心形」系列,我認為也是此元素的另一變相。如〈秋香〉、〈在水一方〉、〈蛹蝶之生〉…等等。

四,包裹的「蛹」:
在色的區塊上,藝術家經過長時間的美學推敲後,不難發現從2000年代中期始,從原來的散漫,越來越往內縮,竟浮現出「蛹」的意象,這次展覽中,〈蛹蝶之生〉、〈徜徉紫色流域〉、〈在水一方〉……等等,最能一眼看出。

以上這四個線索,延續下來,就在約2007年後,畫面出現了一種對峙與界限模糊的矛盾現象,藝術家採用新式的技巧,結果呢?出現強烈的立體感、急速的動感,能量似乎從四面八方來襲又同時釋放出去,對觀者,簡直撲朔迷離,但卻是一場驚歎的視覺經驗; 另一方面,色彩的對峙與區塊的界限也凸顯了出來,在色彩上,剛好與德國大文豪歌德1810年提出《色的理論》(Zur Farbenlehre)的光與黑暗在介質之間引起色的對照關係(黑→藍→紫 及 白→黃→橘→紅)不謀而合,可見藝術家對色、對自然的感知無懈可擊。兩個元素,一個模糊,另一個清晰,混在一塊,聽來似是而非,然而,在同步衝擊之下,高度的藝術形式爆發了,畫面顯得分外璀璨。

而這回黃氏畫廊所展的「尋找桃花源」,即是這樣的成果作品。

黑的根源
不過,縱觀她的作品,若問什麼是她的美學主軸?我想,「黑」吧。

再談童年的記憶,徐畢華還有另一個深切的刻痕:從小她常生病,動不動得找醫生得吃藥,父母為此奔波,因她肉體的苦,一生像扛著原罪似的,想突破、想掙脫。在畫裡,便轉為黑色了,當我跟藝術家談起「黑」是她的原色,她回覆:

黑色的使用,除了老子所言「知白守黑」對我的影響之外,我覺得生命裡面的很多困難遭遇,也是一種讓我要從黑暗中,突破重圍,分享光明的一個沉潛力量 ! 還有,就是自然的力量,我從泥土,耕種作物裡面,體悟到出污泥而不染的一顆種子,埋在污黑泥土裡面,沉潛蘊釀,韜光養晦,就能發芽展葉,開出美麗的花朵......,黑色對我而言,是一種值得信賴的力量,與充滿希望與能量的前奏曲。

在她藝術裡,我們確實能察視到這個部分,她的黑,從原先似灰燼的暗淡,慢慢找到了穩固的力量,也因它虛懷若谷,讓其他色彩衝出,終將,釀成了璀璨。不論怎麼演化,「黑」到頭來都是她創作的一個奇妙根源。

藝術家也藉舞蹈、游泳來突破身體的侷限,對這兩項運動熱愛不已,她畫裡勾勒出的律動,隱喻她的各式姿態,跳躍、緩移、伸展、蠕動、旋轉、靜默... 留下的痕跡,這樣的畫面,源於病中的磨難,漸漸修行,直至圓滿的境界。看著她的作品,就想像她身體在地面上、在空中、在水裡的姿態吧!

尋找桃花源
沉浸在「尋找桃花源」的畫裡,突然,讓我想起英國哲學家兼美學家羅傑.史克魯頓(Roger Scruton, 1944- )前一陣子在BBC的廣播節目「觀點」(A Point of View)中談到的「藝術:真的東西」(Art: The Real Thing),徐畢華在自然中捕捉了「美」(“beauty”),尋尋覓覓,慢慢地發掘了次序,成就了「形式」(“form”),同時也達到了一種人性的「救贖」(“redemption”),賜予人類的未來,這些正好符合了史克魯頓所說的好藝術的三個關鍵之鑰!

五年前,第一次看見徐畢華的畫寫下的「沾染色彩的白色天鵝」語句,此刻思索,真像一場誤讀,如今,深透她的畫,發掘她是一隻燃燒過、化成灰燼、又再度重生,最後展翅飛翔的鳳凰!對,她如一隻浴火鳳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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