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之一〉
克林姆的情色胃口不小,沾染了上流社會的已婚女子,他為她們的嫵媚留下了身影,在這些眾貴婦之中,安黛兒的媚力最難擋,令他著魔不已。
非常前衛的安黛兒,是一位熱愛知性的女子;來自貧戶的克林姆,充滿野性,這樣特質無法在大資產家男人們身上觸摸得到。藉由畫肖像的過程,他們的情愛滋長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二○○六年五月在蘇富比拍賣會場上,克林姆的黃金閃閃作品〈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之一〉,被億萬富翁羅德用一億三千五百萬美金買下,成為當時最昂貴的一件藝術品。同年十一月,另一件作品〈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之二〉在佳士德拍賣會場上,以八千八百萬美金高價賣出。
自納粹政權占領奧地利那刻起,歷經七十年,這兩幅名畫共轉讓三次。在奧地利政府一九四六年通過藝術賠償法之後,記者慈寧到奧地利美術館用手抄寫,把布羅荷鮑爾檔案一一抄錄下來,共花了一年時間才完成,然後出版專文說明克林姆的五張油畫(兩件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與三件風景畫)如何被霸占,如何被轉讓,將真相揭發出來。一位名叫瑪麗亞•阿特曼的猶太人,是畫中人物安黛兒的姪女,當時八十多歲的她竟跟奧地利政府做了長達七年的法律訴訟,終於在二○○六年一月,判決貝爾維德雷美術館必須將此五件作品全數歸還給阿特曼,爭議已經落幕。對她的家族來說,這豐收結果猶如甜美的果實;然而,背後又有隱藏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呢?
三角關係的醞釀
畫中的女主角安黛兒,有粗厚的眉毛,高挺的鼻子,盤上的深黑色長髮,是當時上流社會的時尚髮型,這些特點與她長形的臉蛋給人不可一世之感。在〈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之一〉,她頸子戴著一條丈夫斐迪南送的價值不凡的項鍊,她袒露的肩、前胸、手腕、些許的下半手臂,流露幾許的性感,身穿一襲金黃色系的多彩衣飾,彷彿孔雀開屏似的燦爛耀眼;在另一幅〈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之二〉,她戴上一頂大圓的黑帽,有白羽的毛邊,胸前穿上薄薄的蕾絲,與一身昂貴的長袍與披掛。兩張都是斐迪南特別邀克林姆為他美麗妻子留下身影而畫的,因著這些作品也讓安黛兒日後成了世上最「尊貴」的女人。
其實,也有不計其數的西方文學作品描述過關於肖像畫的故事,像一六一二年韋伯斯特的《白魔鬼》與十八世紀的一本諷刺小說《高貴》,都是耳熟能詳的例子。凝視安黛兒肖像畫,讓我不由得聯想到大學時代念過一首維多利亞時代的詩〈我的前公爵夫人〉,詩人布朗寧那一段長長的獨白,如今再度重讀,更能感受詩的精采。他不但描繪男畫家、畫中女主角與地位顯赫的丈夫,三者之間的巧妙關係,也將他們的角色與心理狀態刻畫得淋漓盡致。在此,我將這首詩翻譯成中文,跟讀者們共享。
牆上這幅畫的肖像人物是我的前公爵夫人,
她看起來像活著似的。如今,
我稱它為神奇:畫家佛拉•潘道夫用他的巧手
忙碌了一天, 現在她就在這兒站著。
請坐下來看看她,好嗎? 我特意提起
「佛拉•潘道夫」,未曾看過此畫的
陌生人,凡是見了畫中描繪的面容及
那深邃與熱情的真摯眼神,
没有一個不轉向我(除我以外,
没有任何人能將畫前的簾幕拉開),
他們似乎想問我,但又不敢的模樣;
怎麼有這種眼神呢?所以,
你並非第一個轉身問我這樣問題的人。
先生,不是僅有她丈夫出現時
才讓這位公爵夫人的臉頰面帶歡欣,或許
潘道夫偶然說過:「夫人的披風
遮住手腕太多了」,或者說:
「沒有任何顏料能繪出
妳那頸部淡淡紅暈美麗的樣子。」
她將這種閒聊當成一種洽恰當的禮節,
足以喚起她的歡心。她那顆心――
我要怎麼說才恰當呢?――隨便就可取悅她
太容易感動了。看到任何東西都喜歡,
她的眼光也到處飄。
先生,對她而言,什麼都一樣!不論是她胸前
佩戴我送給她的飾品,或是彩霞的餘輝,
或是殷勤的傻子在花園中攀折櫻桃枝
送給她,或是她騎著
白騾繞行花圃――所有這一切
同樣地都讓她讚美不已,
否則,至少泛起紅暈。她感激人們――好的!
但她的感激――我說不上來――她彷彿
把我賜予她的九百年的門第
與其他人的禮物並列。誰會
屈尊譴責這種輕浮的舉止呢?即使你擁有
一副好口才(我卻沒有)將你的意志
跟這種人表明清楚:「妳這點
或那點令我噁心。這點妳差得遠,
那點妳超越了界線。」雖然她肯聽
你的訓誡,毫不
與你爭論,不為自己辯解,
――然而,這會有失身分,因此我選擇
絕不屈尊。噢,先生,她總是微笑,
每當我經過她身邊;但是不論哪個人走過,
誰沒有接收到同樣的笑容呢?發展至此,我下了命令,
一切微笑都必須制止。她站在那兒,
像活著一樣。可否請你起身?
我們一起下樓,客人們正等著呢!我再重複一次:
聞名你的主人是位慷慨的伯爵
應足以保證:我對嫁妝的要求
不會生變才對;
當然,如我一開始承諾的,
他美貌的女兒才是我真正追求的目標。好吧!咱們
一起下樓吧!注意看這尊馴服海馬的海神尼普頓,
這是件珍貴的收藏品,
是克勞斯用青銅為我特製的。
因畫家的甜言蜜語,聽在耳裡的公爵夫人歡欣不已,公爵看在眼裡,卻很不是滋味。在她去世後,公爵向外人介紹這位前任妻子時,忌妒之火油然上身,我們心知肚明他正在商議下一段婚姻,也向這位媒人表明他對下一任妻子的要求,美其名收藏一尊「馴服海馬的海神尼普頓」的雕像,其實他像極莎士比亞筆下《馴悍記》中的丈夫,將妻子教訓得服服貼貼,甚至過之而無不及,雖然請了潘道夫繪製妻子的肖像,卻視她如占有品一樣。在藝術觀點裡,公爵扮演收藏家的角色,他有掌控畫內容的權力;潘道夫是肖像畫家,繪畫技巧有如畫龍點睛,栩栩如生;被畫的公爵夫人便是模特兒,就如同世上無數的女人一樣,丈夫願花錢為她留下美麗身影,繪製過程中,畫家經常頻頻的地獻殷勤,她的「虛榮心」自然就產生出來。
同時,這兩幅安黛兒的肖像畫也醞釀一種微妙的三角關係,克林姆不滿權威的束缚,創立分離派藝術運動,也擔任月刊《神聖的春天》的編輯。這前衛風潮,很快贏得大資產階級的全力資助,安黛兒與丈夫斐迪南也在其中,雖然夫妻品味完全不同,斐迪南當時擁有一家奧地利最大的糖廠,喜愛珍藏十七世紀的陶瓷品與十九世紀奧地利的藝術品。流言克林姆與安黛兒之間有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眾說紛紜,一直到一九八六年,安黛兒生前的貼身丫環與家庭醫師向一位美國心理治療師透露她與畫家的曖昧關係,這段婚外情才被證實,至於丈夫生前是否了解這段偷情史,那就不得而知了!
當時奧地利無論在前衛藝術、音樂、建築、哲學,與文學上,樣樣都超越巴黎。斐迪南與安黛兒是當地最慷慨的藝術贊助者之一,對文化的熱情不在話下,知名人士每星期到訪他們的豪宅與別墅,參加沙龍聚會。他們的常客除了克林姆之外,還包括音樂家馬勒、阿爾瑪、史特勞斯,畫家席勒、寇克洽卡、摩斯,作家褚威格與史尼茲勒,也有社會主義派的政治家瑞那,社交活動充滿新派的刺激與活力。
阿特曼九歲前,經常在家族的聚餐場合中遇見安黛兒,當她被問起對這位阿姨的印象如何?她毫不避諱地說:安黛兒外表冰冷,聰明絕頂,對政治有很高的敏感度,是深信社會主義的一名女子。散發優雅氣質的她,個子高挑,具有略黑的膚色,通常身穿白色衣裳,金色的長條菸嘴更成了她愛不釋手的玩意兒。在這段經人安排的婚姻裡,她過得並不快樂,從未得到真正的幸福。
安黛兒與克林姆之間怎麼會產生愛情的火花呢?其實並不難想像,她很前衛,是一位熱愛知性、享受自由的女子;另一方面,來自極度窮困家庭的克林姆,充滿野性,是一名全能的情聖,他散發的感性與動物味,在大資產家男人們的身上看不見、聞不到,也觸摸不著。而且,藉由畫肖像的過程,他不斷的對她甜言蜜語,就像〈我的前公爵夫人〉詩中的潘道夫與公爵夫人一樣,他們的情感逐漸滋長,最後一發不可收拾。
安黛兒在一九二三年(去世的前兩年)寫下一個非正式的遺囑,表示她未來想將克林姆的畫全數捐給奧地利國家美術館。當她過世時才四十三歲,斐迪南把她的臥房轉換成一個紀念館,裡面擺設她生前喜歡的藝術作品,包括一些克林姆的畫,也下令僕人定時得將鮮花插好擺在房裡,記憶這位美麗的妻子。或許你已經發現到,他的作法跟之前〈我的前公爵夫人〉的描述不同,當公爵夫人去世後,公爵用簾幕遮掩她的肖像;然而,斐迪南則完全相反,這顯示了他對妻子的深情。納粹政權入侵維也納時,這些畫全落入外來政權的手中,身為猶太人的斐迪南不得不逃亡,他先轉向布拉格,再到蘇黎世定居。在一封寫給寇克洽卡信裡,他椎心刺痛地說:「我用全部的心渴望某一天能夠找回我親愛妻子的肖像畫。」他在異鄉孤獨的生活,始終對安黛兒懷有無限的思念,找尋她的肖像畫是他一生未完成的心願。臨死前,因膝下無子女,他立下遺囑,明白地表示願將先前擁有的財產與藝術品,全數由他的三位姪子與姪女繼承。
金黃色的愉悅
六十多年來,〈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之一〉一直以〈穿金色衣裳的女人〉的名稱與大眾見面,奧地利政府藉此有意讓人淡忘布羅荷鮑爾家族及過去不光榮的歷史。克林姆為此畫進行一系列完善的前備工作,作了兩百張左右的繪圖,共花費三年才完成。若仔細觀察,我們會發現它蘊藏著「一幅畫,兩種思緒」。怎麼說呢?一方面,頸上昂貴的飾品、臉部特徵、坦露的肩、前胸、手部……等,全屬於安黛兒,是寫實的;另一方面,服飾、手飾、背景的描繪完全是克林姆想像出來的,我們看不到光的投射與影子的效果,因而缺乏三度空間的深度,給人一種似真似夢的感覺。傘開的外披衣就像孔雀展翅時那般的耀眼,安黛兒猶如大理石雕像的模樣,冰山美人般的臉蛋,將尊貴與冷酷表露得一覽無遺;卻也擁有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觀察,她盤上的頭髮有如蛇的蠕動,慵懶與深邃的眼神,暈紅的臉頰,略開的性感紅唇,這些彷彿是性愛交響樂的前奏曲。由小碎方格組成的一張床擺在她身後,漩渦圖案的被褥,花花世界的橢圓形枕頭,床的左側散布紅黃相間的方形整合圖案。在她的外披衣上,有八個黑藍色的長方形與無數的兩個半圓結合的形狀分散排列其中,這些代表什麼呢?
擅長用符號表達意象與感情的克林姆,用圓與橢圓代表陰柔的女性,正方或長方象徵十足陽剛的男性,兩半圓的整合形狀就像女人豐厚的陰唇,他習慣以生物性本質的幾何圖形或取自然界裡的形狀,來詮釋男女的個性與形象,因此,這整張床就等同於男女性愛的園地。如果我們觀察克林姆的其他作品,黑色長方格也經常出現在男人身上,就像他的另一個代號一樣,安黛兒身上的黑長方格與類似陰唇的圓,代表他們少為人知的愛情祕密。在冷酷與高貴的外表下,我們窺探到她與畫家的熱情與放縱,這正是我所謂的「一幅畫,兩種思緒」。
上流社會中的已婚女子,有一股特殊的氣質,深深吸引了克林姆,他為她們的嫵媚身影留下永恆的記憶,像〈荷敏•加里亞肖像畫〉、〈蘿絲•范•羅宋佛德門肖像畫〉、〈瑪麗•漢尼柏格肖像畫〉、〈尤珍妮亞•普里瑪佛思肖像畫〉和〈菲德列克•彼爾蒙堤肖像畫〉……等。
然而其中,安黛兒的魅力最讓他著魔不已。他更想藉由繪畫語言,傳達在她絢爛外衣與家庭社會傳統價值背後,有一團強烈的性欲之火正溫溫地醞釀著,一旦點燃,也就難以熄滅。安黛兒早在一九○一年就為克林姆的〈茱迪斯之一〉擺姿了,她在此扮演《聖經•舊約》故事中的寡婦茱迪斯,她年輕貌美、袒露右側乳房、微微睜開的眼睛、半開的嘴唇、紅潤的臉龐、深黑的頭髮、異國風味的妝扮,活生生地呈現欲火焚燒的表情,讓人想入非非,彷彿引狼入室。然而,她手中抓著一個男人的頭顱,訴說她用美色誘惑亞述人赫諾芬尼將軍,砍下頭當作復仇,這張深具「致命吸引力的女體形象」,充分表露她的性感、熱情與放縱,簡直一副撩人遐思的性感尤物。
完成〈茱迪斯之一〉後的六年,克林姆依然難以忘懷她那一身的火熱,再次邀她擺姿,這時沒有任何衣物的遮掩,畫了許多的裸女素描,其中一張便是〈站立的正面裸女〉,上身的姿態就跟茱迪斯一樣。
藝術家在畫裡加入的金黃,對你我來說會引發怎樣的情緒呢?是一種皇宮般的奢華呢?或一種現代式的奇幻呢?在克林姆眼裡,它是年輕活力與熱情跳動的因子,逾越道德的善與惡,他篤信愛情是人與人之間最美的形式,將這種多樣官能的感覺轉換成愉悅的天堂。在〈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之一〉與〈茱迪斯之一〉,斐迪南欣喜地看見作品中妻子一身的「榮華富貴」。不過很諷刺的,在畫的背後,這金黃色性愛因子蠢蠢的蠕動,彷彿是紀念藝術家與安黛兒之間最火熱的一段情。
最後共舞的樂章
一九○九年,克林姆說:「現代年輕人不再了解我,他們往另一個方向發展,他們是否珍視我的東西,我真的一概不知。」其實,他當時正在苦思如何轉變風格,於是到法國與西班牙做一趟旅行。在那兒,他愛上印象派的莫內與塞尚,及文藝復興的埃爾•格列柯的作品,同時東方色彩與圖案也被帶進當地。這些新畫風都深深的影響他往後的創作,他在一九一二年為安黛兒畫一幅〈安黛兒•布羅荷鮑爾肖像畫之二〉,她身高的拉長效果明顯是從格列柯那兒承襲過來的,垂直與水平的分割,背景上方的人物、馬匹及建築物,都跟東方美學扯上關係,背景下方的花花草草則猶如印象派的風景畫。
在這裡,安黛兒的臉與身體左右幾乎完全對稱,她的衣袍不再像孔雀開屏,變得約束,有節制,手的姿態也變得剛硬,這些都顯示克林姆放棄金色的絢爛,她的熱情之火已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紅、綠、藍相配的背景,與她身後交雜混亂的情景,多像一場戰爭啊!完成此畫的同一年,他們也結束了長達十二年的愛情,這件作品也為他們的親密關係畫下最後的休止符。
奧地利的蒙娜麗莎
兩位來自不同社會背景,卻在十九與二十世紀交接的年代相遇,安黛兒短暫的青春,也因克林姆的介入,生命變得更精采;也因他的詮釋,安黛兒贏得「奧地利的蒙娜麗莎」的美稱,她冷酷的外形,在這位藝術家的眼裡,卻成了一身最挑逗、最熱情的、最性感的美女。
節錄在《藝術家和他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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