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7日 星期五

荷蘭德爾夫 No 42 Vlamingstraat




多年來
人們在想
畫家維梅爾的這張 “小街”(Het Straatje, 1657-58)到底在哪兒
一位荷蘭藝術史家 Frans Grijzenhout 經過兩年的積極尋找





























終於找到了, 就在 No 42 Vlamingstraat

這兒
曾有維梅爾的阿姨(或嬸嬸)住在這裡
十七世紀
這兒是一個貧民區
維梅爾就在附近成長的

這房子在1870年時被拆掉了
之後又重蓋

我一直喜歡維梅爾這幅畫
之前
在英格蘭的艾塞斯(Essex)唸書時
在 Colchester 鎮上看見一棟房子
模樣, 古式建築與氣氛
很像這 “小街” 
我當時直說:啊!是維梅爾的小街!
但之後
我心想, 那只是眷戀與移情
而非真實

今天
我們找到了落居處
依然可以找到類似的光
但整個屋子成了現代感
樣子與結構都變了
已經破壞原有的幻想與浪漫

我的 “小街”
還是在 Colchester 鎮上.......

2015年11月26日 星期四

梁靜的【甚麼不是藝術!!】個展

















Dream [I]/ 夢之一  
by Jing Liang/梁靜 
80x120cm 
oil on canvas 2014

梁靜【甚麼不是藝術!!】當代繪畫個展 
(12月1日至12月20日)
美國紐約黃氏藝廊
39-10 Main Street, Suite 303
Flushing, New York 11354


梁靜(1959- )的作品,乍看時,畫面上有瀰漫的霧氣、絲綢般的幻影、跳躍的水晶因子、綻開的奇異光束、縐褶的緞子,更出現了時而顯性、時而隱性的「掃帚」意象或掃過後的痕跡; 興味地,若細看,有無數的斑剝、荊棘、刮痕、殘斷、消溶、爆裂、亂灑、狂飛、擠壓、鞭打... 等等不預期與驟然性的轉折,擦生出了一種勢不可擋的力量。

德國狂飆(Sturm und Drang)運動的歌德(Goethe)說:「每件事處於黑暗、荒謬、混淆、無法理解。」法國啟蒙時代的盧梭(Rousseau)也有類似的體驗,說:「在洪流、岩石、叢林、山 、陡峭的路,爬上爬下,身邊竟是深淵,使我害怕。」梁靜的油彩之作,就是大自然與銀河系宇宙的變形記,溢滿的思緒、想像力、及強勢魂魄,已將這兩位大文豪的情懷視覺化、浪漫化了。

這也跟英國哲學家艾德蒙‧柏克(Edmund Burke)定義的「崇高」(sublime)美學觀不謀而合,指的是人心中激起的恐懼、刺痛、或危機感,但也知道不會造成生命的危險。梁靜的藝術,看似抽象,但體現的並非幻象,而是現實注入的「人類 無法征服自然」概念,進而產生敬畏,最後,引領觀者攀升到一個美與精神的疆域。

在梁靜的畫布上,飄渺、仙境、美呆的景象奇妙地浮現出來,然而,他怎麼辦到的呢?思考美學或許有陡峭、深淵,或許襲來黑暗、混淆,關鍵的是,他不停息地處在一條震盪的路上。
                                                                                                                        寫于紐約十一月二十日

B.J. Pang-Chieh Ho (何邦婕)翻譯成英文:

At first glance, Jing Liang’s works seem to evoke many different visual impressions. In his art, you feast your eyes on mists, gentle and diaphanous, shadows soft as silk, crystallized elements pulsating across the paintings, rays of light bursting into bloom, folds of satin sweeping across the surface, and most of all, the image of a broom -- sometimes latent, sometimes more manifest -- tearing across the canvas like a storm. Upon closer study, you see unexpected twists and changes in his brushstrokes – the rushes, the compressions, the lashes, the flakes, the spikes, the scratches, the breaks, the dissolved elements, the sprays – that turn his paintings into a force of nature, compelling and inexorable. 

When writing about nature, 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the great figure of the “Sturm und Drang” movement, spoke of its dark, absurd, chaotic, and incomprehensible qualities. Jean-Jacques Rousseau – himself a figurehead of the age of Enlightenment -- echoes a similar sentiment and once wrote about how much fear he experienced when finding himself in the depths of nature. In Jing Liang’s works, we can see a visual and romantic realization of the sensibilities of the two authors. Liang’s works are a metamorphosis of nature -- teeming with reflections, imagination and strength of spirit. 

Liang’s works also exemplify the British philosopher Edmund Burke’s idea of the artistic “sublime.” Burke’s understanding of the sublime is a sensation of fear, pain and a sense of crisis that does not entail real danger. Liang’s paintings would seem to be creations of abstraction, but are actually works of reality informed by the belief that human beings will never be able to surmount nature. This sense of awe and reverence towards nature, palpable in Liang’s works, invites the viewer into a realm of beauty and spirituality, a place where Burke’s “sublime” comes to fruition. 

Jing Liang’s canvases are like mystic lands, dotted by wondrous, ethereal, and simply stupefying sights. Looking at his works, one can’t help but wonder about his process to creation and think, “How does he achieve all of this?” The answer to this is difficult, as the artist’s process is a tortuous path, full of pits and precipices and visited by occasional bouts of indecipherable murkiness. However, what is certain is that, regardless of the twists and bends of the road, the artist, Jing Liang, is forever trying, forever moving forward and forever evolving.

2015年11月25日 星期三

留下了風華、燦爛、動感、與悲劇 -- 「簡·艾蒂安·利奥塔爾」展


從今秋,連續三個月,倫敦皇家學院舉辦一個大展,呈列出十八世紀瑞士畫家簡·艾蒂安·利奥塔爾(Jean-Etienne Liotard, 1702-89)七十件罕見畫作,此畫家被各國的客戶們邀請作畫,所以,經常旅行,足跡遍及巴黎、那不勒斯、羅馬、維也納、君士坦丁堡、倫敦等地,展覽的作品是他擔任巡迴畫家生涯的成果,它們帶我們走入啓蒙運動的歐洲各地與另更遠的疆域,遇見人物的華麗、燦爛、動感、悲劇,及對異國文化的好奇。

藝術轉捩點
簡·艾蒂安·利奥塔爾是畫家、藝術鑑賞家、藝術經紀人。1702年出生於日內瓦,父親是珠寶商,談到家族起源,得提及這位父親,他是雨格諾人(Huguenot)(屬於基督新教派一支),原先住在法國東南部蒙特利馬爾(Montélimar ),國王路易十四在1685年廢除南特敕令(Édit de Nantes),宣布基督新教為非法,為了安全起見,於是逃到日內瓦,而畫家利奥塔爾就在那兒出生(長大後,描述自己為「 日內瓦公民」,說這城市的資產階級人士誠實又優雅),他有一位雙生兄弟簡·米歇爾(Jean Michel Liotard),也往藝術發展,之後成為一名蝕刻版畫雕刻家。

利奥塔爾少年時在肖像畫家卡戴爾(Daniel Gardelle, 1679-1753)工作室受訓,精細地模擬袖珍畫與瓷釉,因而奠定扎實的基礎。不過,一心想到外地見識,二十一歲時,隻身到巴黎,原本渴望進入皇家學院攻讀,卻被拒絕,幸運地,受到了兩位頂尖法國畫家——袖珍畫畫家讓-巴普蒂斯·邁斯(Jean-Baptiste Massé)與洛可可畫家弗朗索瓦·勒莫安(François Lemoyne)——的眷顧與指導,還建議他到那不勒斯(Naples)發展,聽從建言,他便啟行,找到了外交部長及上流人士當他的客戶,也北上到羅馬為教宗克萊孟十二世(Pope Clement XII)與其他樞機主教畫肖像,直到1738年,他三十六歲,繪畫生涯又將他帶到另一個很不一樣的地方,富有異國風味的——君士坦丁堡。

君士坦丁堡是奧圖曼帝國的首都,在那兒,他繼續為歐洲旅人畫肖像,一張他此生創作最大幅的畫作,是英國人類學家兼旅行作家理查·波卡克(Richard Pococke, 1704-65)的肖像,也是在君士坦丁堡完成的,他努力融入當地,也為當地政治家畫肖像,畫下一些地方人士的身影,花很多心思在研究他們頭飾與服裝、居家景況、女子織布、與每日的用品; 就算畫歐洲人,描繪時,他們常穿上當地服裝,背景也有中東景物的設置,展覽中,有一件約1741年繪製在象牙上的小畫 Laura Tarsi,女子的頭飾、U型胸口、衣袍、金、珍珠、各種寶石... 十分亮眼,精彩無比。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大都聽過英國詩人拜倫(Lord Byron, 1788-1824)寫的「東方故事詩」(Oriental Tales),像:〈異教徒〉(The Giaour)、〈阿拜多斯的新娘〉(The Bride of Abydos)、〈海盜〉(The Corsair)、與〈拉羅〉(Lara),這些激起了歐洲人對東方的遐思與浪漫情懷,拜倫也有幾張肖像,打扮成回教貴族的模樣,然而,比這更早半個多世紀,畫家利奥塔爾已開始鼓吹東方的浪漫主義了。利奥塔爾經過四年的奧圖曼帝國的洗禮,是一位繪製異國文化先鋒者,當他回歸歐洲時,他的藝術毫無疑問地更往前跨了一步。

維妙維俏的肖像
君士坦丁堡的探險告一段落,於1742年,利奥塔爾被應邀到摩爾達維雅(Moldavia)的首都雅西(Jassy),在宮廷服務,他待在那兒約十個月,畫一些貴族人士,其中有一張是Ekaterina Mavrocordat,用紅與黑粉筆繪製的,明顯的兩種顏色的混合,這是他研發的一個獨特技巧。接下來,他到了維也納宮廷去畫一些皇室家族的肖像,受到奧地利女大公瑪麗亞·特蕾莎(Empress Maria Theresa)禮遇,他不僅畫她,也畫她的小孩,很快地受到她的信任,成為她的隨從,也在此時,這畫家留起了長鬍子,身上也穿起土耳其樣式的衣袍,這怪異的裝扮,顯然是之前的君士坦丁堡之旅對他的影響,二來,更反映了他不受約束的本性,這獨特的性格角色,使他贏得一個別稱——「土耳其畫家」。

17461753年,他待在巴黎,同樣為宮廷人士作畫,這時,他花了四年(1748-52),不算短的時間完成一張上等之作〈沙發上閱讀的女子〉,此女子是國王路易十四的女兒瑪麗·阿黛拉伊德( Marie Adélaïde, 1732-1800),排行老六,繪製時,她才十多歲,其實,家裡的所有兄弟姐妹,她是唯一未婚的,那是因為不想受到政治聯姻牽制,她絕頂聰明,也有一顆獨立的心,從這張肖像畫裡,我們可以察視到這部分,她身穿一套土耳其的服裝,坐在窗口的沙發上,光灑了進來,她一手放在軟墊上,另一手拿著書,輕鬆同時又聚精匯神的看書,模樣十分動容。

另外,1752年也畫了一張大幅的〈書寫〉,這兒,一位年輕的貴族男子雅克-安東尼·拉文格尼(Jacques-Antoine Lavergne, 1724-81)正在思考怎麼寫信,一旁小男童一手拿著一支蠟燭臺,另一手遮住火焰,害怕熄滅,蹊蹺的是,在他手指之間的縫隙與手背閃爍那紅紅的光暈,很細膩的一幅畫,也可以發掘這位畫家多麼擅長粉彩技巧,我們目睹,兩位人物梳亮的髮絲、柔嫩的臉、會說話的眼睛、絲綢與棉織的衣裳、細緻的蕾絲、好材質的木桌、光影均勻的銀質金屬、色澤線條恰到好處的折布.... 等等,畫面彷如上等的瓷釉那般纖柔,真把粉彩繪畫優質境界帶入了高潮。

1754年之前,利奥塔爾抵達英國,開始為貴族與上流社會人士們作畫,其中,有兩張
Eva Marie GarrickLouisa 公主〉Princess Louisa)最令人矚目,前一張,女主角原名是Eva Marie Veigel1724-1822),她是維也納的舞者,有個藝名「紫羅蘭」(Violetti)(奧地利女大公瑪麗亞·特蕾莎取的),據說是歐洲最美的女人之一,1746年移居倫敦,三年後嫁給一名英國演員兼劇作家大衛·蓋威克(David Garrick, 1717-79),這兒,我們看到了她一身藍與白,頭上的點綴物、脖子的蝴蝶結、與絲綢洋裝是藍,頭後掛的飾物與蕾絲披衣是白,樣子十分高雅,倒是眼神、鼻子、嘴唇、臉,整個面目看來聰穎,十分有信心。

後一張,女主角是六歲的英國小公主 Louisa1749-1768),她正面的往前看,我們看見她的衣服過大、前胸袒露、椅子過寬、椅背過高、空洞的眼神、疑惑的嘴唇,她從小身體虛弱,總病焉焉的(十九歲,還不到成年就過世了),從這張肖像,我們可以辨識她的純真但又脆弱,急需人呵護的模樣。有趣的是,展覽現場也掛出另一幅畫,叫Marie-Anne Francoise Liotard,這是利奥塔爾為自己的女兒畫的肖像,同樣是小女孩,但 Louisa Marie-Anne 的呈現手法很不同,他女兒的臉容光煥發、眼睛睜大、一副篤定的眼神,一手抱洋娃娃,另一手的手指指向斜上方,是一雙沈著的手,儼然活潑又有自信,一個是皇室公主,另一是畫家的女兒,一比較,「對比」馬上顯現出來,藝術家想暗示什麼呢?傳統皇室
向來享有榮華富貴,但缺乏革新,一來虛榮心重,二來近親通婚,沒優生學的概念,導致逐漸走下坡,最後變得奄奄一息; 相對地,新教人士智力好,懂得變,也精明能幹,說來,畫家自己是雨格諾人,娶的是商人的女兒,他暗示著有技術、專業的平民,靠精巧的手、騷動的心、強烈的企圖、壯大的野心,一步一步攀升,持續的動態,一直演化下來,最後成了一團優勢的火球。













1756年,他到了阿姆斯特丹,五十四歲娶了一位雨格諾女子,當時,她不喜歡他留的那一撮鬍子,要求他一定要剪掉,為了順利完婚,他照辦。往後,一樣的,他還是到處旅行,再次踏入維也納、巴黎、倫敦... 繼續為貴族們作畫,直到1776年,決定回日內瓦定居,晚年,越來越少人請他畫肖像,於是,把重心放在靜物與風景主題上,譬如1783年完成的一幅油彩〈靜物:茶具〉,桌上有一個托盤,花樣的托盤上放著精緻的茶具,壺、杯、盤、匙子、夾子、糖、麵包,看來已飲用過了。近八十歲,總結半個世紀的繪畫生涯,他開始寫作,書寫藝術論文,洋洋灑灑地出版了一本【繪畫藝術論文】(Traité des principes et des règles de la peinture)。

畫的真理
利奥塔爾畫了不少自我肖像,其中1770年的〈笑的自我肖像〉(“Self-portrait Laughing”)最特別,這兒,他站在一個背景全黑的舞台上,右邊有綠色的布幕,他全是白髮,戴一頂土耳其帽子,穿著白領的襯衫與皇家藍的外套,他的臉有清楚的皺紋、靈動的眼珠、張口的笑容,與露出縫隙的牙齒,這張自畫像在1785年時被法國畫家皮埃爾(Jean-Baptiste-Marie Pierre, 1714-89)看見了,驚訝萬分,大叫:「恐怖之人!」(“figure horrible!”),儘管如此,利奥塔爾對此自畫像滿意的不得了,驕傲不已,17701775年間,他到巴黎、倫敦、阿姆斯特丹時,人不論到那裡,都扛著它,像推銷廣告或名片一樣,不需自我介紹,藉著它,他的客戶就能立刻辨識他的繪畫功力了,他還形容此畫擁有「完成幻覺的最佳技術」,認為是繪畫的典範,注意看,像不像高度寫實(或照相寫實)呢?這是二十世紀後半才出現的技法,但十八世紀時,這位藝術家早就發明出來了,很驚歎,不是嗎?

這張高度寫實的〈笑的自我肖像〉,那怪異的張齒而笑,與拉長指向畫外的食指,引來一些不同的解讀,是因為他鍾情於佛蘭德斯繪畫,常處理時間的主題,所以,此畫簡單地講述飛逝的青春嗎?還是,畫家以嬉戲的方式,探索自我表現與鏡像之間的關係呢?還是,告知我們怎麼辨識框內的假象與框外的真實?還是,藝術家猶如一個站在舞台上的喜劇演員,搬弄戲法,成功地製造幻覺效果呢?不管有多少可能性的解讀,就像他同時代的英國藝術史學家霍勒斯·沃波爾(Horace Walpole, 1717-97)在談利奥塔爾時,說了:

在他所有作品理,真理獲勝了。

沒錯,真理獲勝了,相信利奥塔爾贊同這說法,他對藝術持著一種不變的信仰,就如他說的——「繪畫,應該是實物的鏡子。」

   
倫敦 皇家藝術學院
20151024 -- 2016131
簡·艾蒂安·利奥塔爾(Jean-Etienne Liotard

此刊登于藝術家】2015年十二月刊

2015年11月24日 星期二

〈藝術家和他的母親〉-- 高爾基 & 蘇珊 -- 過往的苦澀,因償還的承諾,轉為甜蜜



蘇珊˙亞多伊安Shusha Adonian
(娘家姓德˙馬特洛西安 [der Marderosian]






 高爾基
〈藝術家和他的母親〉
1926-36
油彩,畫布
152.4 x 127 公分
紐約,惠特尼美國藝術博物館
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New York






 




高爾基
〈藝術家和他的母親〉
1926-42
油彩,畫布
152.4 x 127 公分
華盛頓,國立美術館
National Gallery of ArtWashington









若問世間,哪個藝術家,畫已逝母親肖像時,以具像的手法,不僅連自己也刻畫進去,更用一段長時間來回顧,在作品中思考、深索與母親的關係? 我想就屬畫家高爾基(Arshile Gorkyc.1902-48)了,他的兩件同名作品〈藝術家和他的母親〉是長期思索的典型,一前一後,說明時間流逝,對母親的印像,也發生了記憶、美學、與心理上的轉變。  

畫中右邊的女子是高爾基的母親,叫蘇珊˙亞多伊安(Shusha Adonian),娘家姓德˙馬特洛西安(der Marderosian)。 


引畫 
1926-36年與1926-42年的兩個版本,乍眼一看,有些類似,男孩穿著外套,留著小平頭,站在左邊,媽媽戴上頭巾,一身寬大的衣裙,坐於右側。然而,若仔細觀察,兩幅畫很不同:

第一版本,線條清楚,顏色對比,看來鮮明,男孩眼睛,往下瞧,雙腳張開,模樣稚嫩,有調皮性格,女子嘟嘴似的,臉部表情活潑;第二版本,男孩瞪大眼睛,直視前方,堅決、成熟,活像大人,女子的臉,顯得模糊、白皙,也純真、靜默,性格不突出。  


緣由根據一張照片
高爾基製作這兩幅油畫時,母親早已離世很久了,但身邊一直留有一張相片。

1912年,蘇珊跟遠方的丈夫聯繫,心想該附什麼給他留念呢? 於是,與兒子合拍照,隨後寄了過去,那時,高爾基還不到十歲。這是唯一跟媽媽的合影,他萬分珍惜,總攜帶身上,直到他過世為止,此也成了他一生最眷戀的物品。

這兩個版本的油畫肖像是根據此照片繪製完成的。


悲劇的一生
蘇珊是亞美尼亞(Armenia)人,出生於Surp Nishan 修道院(位於奧斯曼土耳其東部邊境的寇爾勘[Khorkom]西南方),他父親是梵城(Van City)使徒教會牧師,蘇珊有三個胞兄弟,父親死後,她跟母親一起住在修道院裡,不久後,約十五就出嫁了,生了兩個女兒,丈夫也在土耳其迫害期間身亡,之後,再嫁,第二任丈夫叫史厝格˙亞多伊安(Setrag Adonian),商人兼木匠,婚後,生下一男一女,男孩即是高爾基。  

蘇珊與第二任丈夫感情並不好,閒暇時,不喜歡待在家,卻愛到以前常去的幾個教堂,在湖邊與樹林中散步;每到八月份,阿塔馬(Akhtamar)島上有聖母升天大慶典,她會到此,探視第一任丈夫家族。聽來是個很懷舊的人,其實,是因為與亞多伊安處得不融洽,所以,將心思與情感放在過去,她的鄉愁,來自於一種心理——以前生活是天堂。 

1910年,丈夫眼見亞美尼亞的局勢不穩,一人逃到美國 ,留下妻子兒女孤苦無依,倒是在離家之前,史厝格將兒女叫過來,帶他們去海邊,也一起吃了麵包,他還給高爾基一雙全新的拖鞋,囑咐他們回到媽媽身邊,然後,自己騎著一匹高馬,就這樣,消失在霧裡,從此,蘇珊沒再見到他了。 雖然到美國後,他偶爾寄錢回家,但次數不多,漸漸也沒聽聞了。 

往後,蘇珊得靠自己的雙手,耕田與畜牧,養活兒女,據說很會做菜、勤於家事,是位逆來順受的家庭主婦,她的姪子描述:

她總披一條頭巾,很少講話,一開口,顯得謙虛。  

高爾基是唯一的兒子,蘇珊疼他像個寶,有關於此,歷史倒記載了幾個事件:

高爾基三歲時,還沒開口說過一個字,為了逗他說話,假裝跳下崖壁,迫使他喊:「媽媽!」;另外,有一回,他從鄰居的果園,偷了一些水果,媽媽竟沒教訓他,反而把他藏在火爐裡,不讓鄰居找到,真寵壞了他;童年,他的玩具,大都是蘇珊精心製作的,有一個用羽毛與布料做的物品,他特別喜愛,之後,到了美國,觀賞了畢卡索的作品,卻批評他的雕塑根本不如媽媽的創作。其實,寵歸寵,她也注意到了小孩的藝術天份,儘管窮,餓著肚子,還是存了一些錢,幫高爾基買繪畫顏料,並鼓勵他往藝術發展。

1914年,奧斯曼土耳其開始在亞美尼亞進行大屠殺,她帶著兒女一起逃到蘇俄主控的邊界,但1919年,因飢荒,卻不幸死在耶烈萬(Yerevan)。斷氣那一刻,高爾基將她抱在懷裡,此情景,他一輩子不忘。  


藝術的演進
高爾基,原名維斯達尼克˙亞多伊安(Vosdanik Adoian),在亞美尼亞的寇爾勘村出生,往後,顛沛流離,童年經歷第一次世界大戰、內戰、布爾什維克革命;父親離家後,與媽媽、姐姐們相依為命;唸中學時,土耳其士兵殺死了他的外公、外婆、祖父、祖母、六個叔叔、三個阿姨,慘不人道,簡直毀宗滅族;後來,各地鬧饑荒,與家人被迫強行軍,走了120英哩,在這種嚴酷的狀況,母親才不支,死去。接下來,他和姐姐繼續走,走到海岸,等待船隻到美國。

1920年,抵達美國,見到了父親,兩人簡直形同陌路。兩年後,他在波士頓的新設計學校唸書,接著也留下來教書,不久,也到了紐約發展,那時,決定把名字改為高爾基,給予一個全新的身份,編織了謊言,說自己是蘇俄作家馬克西姆˙高爾基(Maxim Gorky)的親戚,或許,他有意遺忘過去,也可能是想跟父親切斷關係吧!

他學習繪畫,大都藉由閱讀書本,逛美術館而來。在美國,有將近十多年,特別受到幾位聞

名的現代藝術家,像塞尚、畢卡索、米羅、康丁斯基……等等的影響,特別前兩位,他說:「我跟塞尚在一起很久了,然後自然我又跟畢卡索住一起。」當然,他與這些畫家未曾謀面,此話只是譬喻,不過在傚仿的同時,精通他們的形式與風格,大量地咀嚼異國的文化與習俗,真的跟大師們的靈魂相遇,心神相交。
 
他是第一批受到聯邦藝術計畫(Works Progress Administration's Federal Art Project)聘用的藝術家之一,也有愛莉絲˙妮勒(Alice Neel)、李˙克拉斯納(Lee Krasner)、傑克遜˙波洛克(Jackson Pollock)、里維拉(Diego Rivera)、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等等紛紛加入。 





























1930年代起,紐約陸陸續續有超現實藝術的展覽,在那段期間,他明顯受此派別的影響。有一位畫家兼作家約漢˙葛蘭姆(John Graham),在美國年輕藝術家與超現實圈之間,扮演了中間人的角色,是他建議高爾基去看基里柯的東西,果然,高爾基一見到,興奮的不得了,便愛上了這位超現實藝術之父;1940年代,他認識了一些超現實藝術家們,他作畫方式也開始改變,不但上的漆變薄了,更添加水性的流動,色彩也亮了起來,他的藝術似乎變得自由,更有原創性,之前他的線條與顏色相互依賴,但現在,兩者不再牽扯,抽離開來了。


在內心,他想拋開不愉快的過去,但,淺意識卻在那裡作祟,他的記憶從初期的隱藏,偶爾跳躍,不經意地滲漏,到最後的顯露,四十歲過後,他自在地吸收養分,並消化,轉為自己的獨特美學了。

在藝術上,他是從具像走入抽象表現主義的一個關鍵的人物,歷史地位,可跟羅斯科(Rothko)、波拉克(Pollock)、與德庫寧(de Kooning)媲美。


對照片的沉思
兩張〈藝術家和他的母親〉,一開始,同時間進行,是1926年根據同一張照片描繪的,十年後,第一版本完成了,再過六年,第二版本也製作完畢,成果呢?很不一樣。

這一張照片,其實是畫家到了美國之後,在父親住處尋獲的,沒多久,便著手畫,第一版本,我們可以查視男孩的鬱鬱寡歡,帶些傷痛,同時,也感到迷惘,媽媽嘟起了嘴,背後有個深棕色的長方塊,象徵一扇窗子,卻沒有視野,他與媽媽手臂間,空出縫隙,保持距離。

而第二版本呢?男孩的臉,色彩與神情,在這兒,像似畢卡索的自畫像的模樣,這回反而是他嘟起了嘴,媽媽則臉色蒼白,像一座雕像,這時,他們的手臂互靠。

前一件,表現母子情節,後一件,流露情人般的曖昧。時間的距離越久,懷想一個愛的人,通常會將對方幻想的更年輕,長久以來,母親形象經常是男性藝術家的愛情原型,若高爾基把媽媽視為情人,那是無可厚非的,特別在他畫第二件時,他已經四十歲了,而母親去世時,還相當年輕,約三十五歲,若以中年人的眼光,回想母親的年輕,自然興起了男女的深情。

而,第二版本,經歷了約十六年,作畫與思考的過程較長,我們會發現,裡面出現了各種風格,有簡單與流暢的線條,讓人聯想起安格爾(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雕塑的姿態,讓人想到埃及殯葬藝術;構圖形式與顏色,讓人想到塞尚;男孩的臉,簡直與畢卡索長得一模一樣。我們知道,他一直視畢卡索如藝術的父親,那樣崇拜,把大師的臉,套上去,當成他的面具,說明什麼呢? 在那四十不惑之齡,他做了一個宣示,要像畢卡索一樣,在繪畫上呼風喚雨。  











美麗的圍裙
有趣的是,在照片裡,母親身上穿的衣服佈滿了豐富的圖案,但這兩張畫卻是蒼白與粉紅一片,怎麼會這樣呢?高爾基為此寫下:

當作畫時,我在跟自己說故事,與畫畫本身沒什麼關係 ……

什麼故事呢?他說:

我的故事通常來自於我的童年,以前我閉上眼睛,把臉貼在媽媽的長圍裙上,她告訴我很多故事,她有一條長長的白色圍裙就像她那張肖像畫一樣,她還有另一件繡有花紋的圍裙,當我眼睛閉上,她的故事與圍裙上的花紋會撲向我,混淆我的心。 她的故事與繡花紋在我的一生中持續的流動,坐在一張空白的畫布前,我揭開這些記憶。

每次,當他坐於畫布前,腦子想到的全是媽媽講過的故事,及美麗的圍裙。

〈藝術家和他的母親〉的第一版本,刻畫蘇珊的一件白圍裙,而第二版本,描繪她另一件彩色圍裙,雖然高爾基沒加上花紋,但那一深粉紅,已涵蓋了世間所有的顏色,更甚的,添上了他對媽媽的深情。
  
額外一提,之前談到蘇珊閒暇時,愛到以前常去的幾個教堂,包括娘家與第一任丈夫那兒,沿路,看見山、湖、耕地、麥田、果樹園樹林、石牆,也會撞見動物,像熊、野豬驢子,也參與形形色色的宗教儀式與慶典,種種景象,她一點一滴告訴高爾基,慢慢地,裝進他腦子裡,串成一個個動人的故事;另外,蘇珊也能織毯子,上面的織紋常有流水與生命之樹的圖樣,也含有不少符號,多跟地方神話有關。傾聽媽媽說的景象,編織的故事,目睹媽媽織毯上的花樣,最終,全被畫家帶進作品裡。

媽媽的花紋與符號迷惑了他的一生,佔據他的心,從他每張抽象畫,我們能察覺到原先的具像,轉為無法辨識的元素,只因記憶的紛擾混淆、糾纏,譬如一張〈我母親的繡花圍裙如何在我生命裡展開〉展現的即是這般情節。  


償還的奉獻 
談到藝術,高爾基說:

思考的東西,是藝術家的種子,是從藝術家畫刷的毛出來的夢,眼睛是腦部的崗哨,我透過藝術,也是我的世界觀,與最深層的感知溝通。

沒錯,這段話,用來解讀這兩幅畫,再恰當也不過了,是沉思與冥想的過程,不但暗示他與蘇珊的關係,更表達他美學觀的演進。

藝術家童年的痛苦,在二三十歲時想盡辦法埋藏起來,之後,成為淺意識裡的寶藏,他作畫,等同於說故事,在過程中,他閉起眼睛,母愛的溫暖開始浮現,內心的圖像也一一揮灑出來,或許很痛很痛,但因為對親人的愛,他的苦澀轉為甜蜜,最終,在畫布上展示——償還與救贖。

償還,償還蘇珊曾給予的愛救贖,為母子兩人的苦難一生,帶來美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