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5日 星期三

留下了風華、燦爛、動感、與悲劇 -- 「簡·艾蒂安·利奥塔爾」展


從今秋,連續三個月,倫敦皇家學院舉辦一個大展,呈列出十八世紀瑞士畫家簡·艾蒂安·利奥塔爾(Jean-Etienne Liotard, 1702-89)七十件罕見畫作,此畫家被各國的客戶們邀請作畫,所以,經常旅行,足跡遍及巴黎、那不勒斯、羅馬、維也納、君士坦丁堡、倫敦等地,展覽的作品是他擔任巡迴畫家生涯的成果,它們帶我們走入啓蒙運動的歐洲各地與另更遠的疆域,遇見人物的華麗、燦爛、動感、悲劇,及對異國文化的好奇。

藝術轉捩點
簡·艾蒂安·利奥塔爾是畫家、藝術鑑賞家、藝術經紀人。1702年出生於日內瓦,父親是珠寶商,談到家族起源,得提及這位父親,他是雨格諾人(Huguenot)(屬於基督新教派一支),原先住在法國東南部蒙特利馬爾(Montélimar ),國王路易十四在1685年廢除南特敕令(Édit de Nantes),宣布基督新教為非法,為了安全起見,於是逃到日內瓦,而畫家利奥塔爾就在那兒出生(長大後,描述自己為「 日內瓦公民」,說這城市的資產階級人士誠實又優雅),他有一位雙生兄弟簡·米歇爾(Jean Michel Liotard),也往藝術發展,之後成為一名蝕刻版畫雕刻家。

利奥塔爾少年時在肖像畫家卡戴爾(Daniel Gardelle, 1679-1753)工作室受訓,精細地模擬袖珍畫與瓷釉,因而奠定扎實的基礎。不過,一心想到外地見識,二十一歲時,隻身到巴黎,原本渴望進入皇家學院攻讀,卻被拒絕,幸運地,受到了兩位頂尖法國畫家——袖珍畫畫家讓-巴普蒂斯·邁斯(Jean-Baptiste Massé)與洛可可畫家弗朗索瓦·勒莫安(François Lemoyne)——的眷顧與指導,還建議他到那不勒斯(Naples)發展,聽從建言,他便啟行,找到了外交部長及上流人士當他的客戶,也北上到羅馬為教宗克萊孟十二世(Pope Clement XII)與其他樞機主教畫肖像,直到1738年,他三十六歲,繪畫生涯又將他帶到另一個很不一樣的地方,富有異國風味的——君士坦丁堡。

君士坦丁堡是奧圖曼帝國的首都,在那兒,他繼續為歐洲旅人畫肖像,一張他此生創作最大幅的畫作,是英國人類學家兼旅行作家理查·波卡克(Richard Pococke, 1704-65)的肖像,也是在君士坦丁堡完成的,他努力融入當地,也為當地政治家畫肖像,畫下一些地方人士的身影,花很多心思在研究他們頭飾與服裝、居家景況、女子織布、與每日的用品; 就算畫歐洲人,描繪時,他們常穿上當地服裝,背景也有中東景物的設置,展覽中,有一件約1741年繪製在象牙上的小畫 Laura Tarsi,女子的頭飾、U型胸口、衣袍、金、珍珠、各種寶石... 十分亮眼,精彩無比。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大都聽過英國詩人拜倫(Lord Byron, 1788-1824)寫的「東方故事詩」(Oriental Tales),像:〈異教徒〉(The Giaour)、〈阿拜多斯的新娘〉(The Bride of Abydos)、〈海盜〉(The Corsair)、與〈拉羅〉(Lara),這些激起了歐洲人對東方的遐思與浪漫情懷,拜倫也有幾張肖像,打扮成回教貴族的模樣,然而,比這更早半個多世紀,畫家利奥塔爾已開始鼓吹東方的浪漫主義了。利奥塔爾經過四年的奧圖曼帝國的洗禮,是一位繪製異國文化先鋒者,當他回歸歐洲時,他的藝術毫無疑問地更往前跨了一步。

維妙維俏的肖像
君士坦丁堡的探險告一段落,於1742年,利奥塔爾被應邀到摩爾達維雅(Moldavia)的首都雅西(Jassy),在宮廷服務,他待在那兒約十個月,畫一些貴族人士,其中有一張是Ekaterina Mavrocordat,用紅與黑粉筆繪製的,明顯的兩種顏色的混合,這是他研發的一個獨特技巧。接下來,他到了維也納宮廷去畫一些皇室家族的肖像,受到奧地利女大公瑪麗亞·特蕾莎(Empress Maria Theresa)禮遇,他不僅畫她,也畫她的小孩,很快地受到她的信任,成為她的隨從,也在此時,這畫家留起了長鬍子,身上也穿起土耳其樣式的衣袍,這怪異的裝扮,顯然是之前的君士坦丁堡之旅對他的影響,二來,更反映了他不受約束的本性,這獨特的性格角色,使他贏得一個別稱——「土耳其畫家」。

17461753年,他待在巴黎,同樣為宮廷人士作畫,這時,他花了四年(1748-52),不算短的時間完成一張上等之作〈沙發上閱讀的女子〉,此女子是國王路易十四的女兒瑪麗·阿黛拉伊德( Marie Adélaïde, 1732-1800),排行老六,繪製時,她才十多歲,其實,家裡的所有兄弟姐妹,她是唯一未婚的,那是因為不想受到政治聯姻牽制,她絕頂聰明,也有一顆獨立的心,從這張肖像畫裡,我們可以察視到這部分,她身穿一套土耳其的服裝,坐在窗口的沙發上,光灑了進來,她一手放在軟墊上,另一手拿著書,輕鬆同時又聚精匯神的看書,模樣十分動容。

另外,1752年也畫了一張大幅的〈書寫〉,這兒,一位年輕的貴族男子雅克-安東尼·拉文格尼(Jacques-Antoine Lavergne, 1724-81)正在思考怎麼寫信,一旁小男童一手拿著一支蠟燭臺,另一手遮住火焰,害怕熄滅,蹊蹺的是,在他手指之間的縫隙與手背閃爍那紅紅的光暈,很細膩的一幅畫,也可以發掘這位畫家多麼擅長粉彩技巧,我們目睹,兩位人物梳亮的髮絲、柔嫩的臉、會說話的眼睛、絲綢與棉織的衣裳、細緻的蕾絲、好材質的木桌、光影均勻的銀質金屬、色澤線條恰到好處的折布.... 等等,畫面彷如上等的瓷釉那般纖柔,真把粉彩繪畫優質境界帶入了高潮。

1754年之前,利奥塔爾抵達英國,開始為貴族與上流社會人士們作畫,其中,有兩張
Eva Marie GarrickLouisa 公主〉Princess Louisa)最令人矚目,前一張,女主角原名是Eva Marie Veigel1724-1822),她是維也納的舞者,有個藝名「紫羅蘭」(Violetti)(奧地利女大公瑪麗亞·特蕾莎取的),據說是歐洲最美的女人之一,1746年移居倫敦,三年後嫁給一名英國演員兼劇作家大衛·蓋威克(David Garrick, 1717-79),這兒,我們看到了她一身藍與白,頭上的點綴物、脖子的蝴蝶結、與絲綢洋裝是藍,頭後掛的飾物與蕾絲披衣是白,樣子十分高雅,倒是眼神、鼻子、嘴唇、臉,整個面目看來聰穎,十分有信心。

後一張,女主角是六歲的英國小公主 Louisa1749-1768),她正面的往前看,我們看見她的衣服過大、前胸袒露、椅子過寬、椅背過高、空洞的眼神、疑惑的嘴唇,她從小身體虛弱,總病焉焉的(十九歲,還不到成年就過世了),從這張肖像,我們可以辨識她的純真但又脆弱,急需人呵護的模樣。有趣的是,展覽現場也掛出另一幅畫,叫Marie-Anne Francoise Liotard,這是利奥塔爾為自己的女兒畫的肖像,同樣是小女孩,但 Louisa Marie-Anne 的呈現手法很不同,他女兒的臉容光煥發、眼睛睜大、一副篤定的眼神,一手抱洋娃娃,另一手的手指指向斜上方,是一雙沈著的手,儼然活潑又有自信,一個是皇室公主,另一是畫家的女兒,一比較,「對比」馬上顯現出來,藝術家想暗示什麼呢?傳統皇室
向來享有榮華富貴,但缺乏革新,一來虛榮心重,二來近親通婚,沒優生學的概念,導致逐漸走下坡,最後變得奄奄一息; 相對地,新教人士智力好,懂得變,也精明能幹,說來,畫家自己是雨格諾人,娶的是商人的女兒,他暗示著有技術、專業的平民,靠精巧的手、騷動的心、強烈的企圖、壯大的野心,一步一步攀升,持續的動態,一直演化下來,最後成了一團優勢的火球。













1756年,他到了阿姆斯特丹,五十四歲娶了一位雨格諾女子,當時,她不喜歡他留的那一撮鬍子,要求他一定要剪掉,為了順利完婚,他照辦。往後,一樣的,他還是到處旅行,再次踏入維也納、巴黎、倫敦... 繼續為貴族們作畫,直到1776年,決定回日內瓦定居,晚年,越來越少人請他畫肖像,於是,把重心放在靜物與風景主題上,譬如1783年完成的一幅油彩〈靜物:茶具〉,桌上有一個托盤,花樣的托盤上放著精緻的茶具,壺、杯、盤、匙子、夾子、糖、麵包,看來已飲用過了。近八十歲,總結半個世紀的繪畫生涯,他開始寫作,書寫藝術論文,洋洋灑灑地出版了一本【繪畫藝術論文】(Traité des principes et des règles de la peinture)。

畫的真理
利奥塔爾畫了不少自我肖像,其中1770年的〈笑的自我肖像〉(“Self-portrait Laughing”)最特別,這兒,他站在一個背景全黑的舞台上,右邊有綠色的布幕,他全是白髮,戴一頂土耳其帽子,穿著白領的襯衫與皇家藍的外套,他的臉有清楚的皺紋、靈動的眼珠、張口的笑容,與露出縫隙的牙齒,這張自畫像在1785年時被法國畫家皮埃爾(Jean-Baptiste-Marie Pierre, 1714-89)看見了,驚訝萬分,大叫:「恐怖之人!」(“figure horrible!”),儘管如此,利奥塔爾對此自畫像滿意的不得了,驕傲不已,17701775年間,他到巴黎、倫敦、阿姆斯特丹時,人不論到那裡,都扛著它,像推銷廣告或名片一樣,不需自我介紹,藉著它,他的客戶就能立刻辨識他的繪畫功力了,他還形容此畫擁有「完成幻覺的最佳技術」,認為是繪畫的典範,注意看,像不像高度寫實(或照相寫實)呢?這是二十世紀後半才出現的技法,但十八世紀時,這位藝術家早就發明出來了,很驚歎,不是嗎?

這張高度寫實的〈笑的自我肖像〉,那怪異的張齒而笑,與拉長指向畫外的食指,引來一些不同的解讀,是因為他鍾情於佛蘭德斯繪畫,常處理時間的主題,所以,此畫簡單地講述飛逝的青春嗎?還是,畫家以嬉戲的方式,探索自我表現與鏡像之間的關係呢?還是,告知我們怎麼辨識框內的假象與框外的真實?還是,藝術家猶如一個站在舞台上的喜劇演員,搬弄戲法,成功地製造幻覺效果呢?不管有多少可能性的解讀,就像他同時代的英國藝術史學家霍勒斯·沃波爾(Horace Walpole, 1717-97)在談利奥塔爾時,說了:

在他所有作品理,真理獲勝了。

沒錯,真理獲勝了,相信利奥塔爾贊同這說法,他對藝術持著一種不變的信仰,就如他說的——「繪畫,應該是實物的鏡子。」

   
倫敦 皇家藝術學院
20151024 -- 2016131
簡·艾蒂安·利奥塔爾(Jean-Etienne Liotard

此刊登于藝術家】2015年十二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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