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刊登於 2013, 11, 06 的聯合報副刊, 讀者, 希望你們喜歡囉~
2013年11月7日 星期四
灌入氧氣的鐘形罩
有一陣子, 我對美國女詩人兼小說家西亞維亞˙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感興趣, 倒不是我喜愛她的詩, 而是很想了解人們怎麼為她創造 "傳奇", 之後讀了她, 想了想, 寫下了這篇〈灌入氧氣的鐘形罩〉, 寫完了, 也算完成了....
這篇刊登於 2013, 11, 06 的聯合報副刊, 讀者, 希望你們喜歡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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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udn.com/NEWS/READING/X5/8275981.shtml
文學界再度燃起一股普拉斯的熱潮。1932年,出生於波士頓的她,僅在這世上活了三十年,但她的詩、她的小說、她與休斯的婚姻、她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鬱,勾起了詭異,留給世人無限的遐思……
日子被密封起來了,像瓶子裡的一艘船——美的、難靠近的, 一個纖細的、純白的飛翔神話。
這是美國女詩人兼小說家西亞維亞˙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在一篇散文裡, 描述她人生前八年的塵封歲月。
普拉斯幻想曲?
幾年前,還在愛丁堡大學唸書時,有一天,系上一位同學M抱著一本 書,我好奇地問那是什麼,他說那是西亞維亞˙普拉斯的詩集《 巨物》(The Colossus),正在讀,我還記得,他加上一句:
她的詩是我讀過,最精煉、優美,又有令人心碎的品質。
此是我第一次聽聞這位詩人,之後,只要翻閱報章雜誌、 瀏覽文學網站時,普拉斯的名字經常會閃過去; 沒多久,我又看了一部紐西蘭導演克莉斯汀․傑弗斯(Christ ine Jeffs)拍的《西亞維亞》(Sylvia),談的是普拉斯與 才子泰德˙休斯(Ted Hughes)的愛情故事。而今年,恰好是她逝世五十週年, 除了她兩本密封多年的日記被公開之外,她的自傳式小說《鐘形罩》 (The Bell Jar)再版,兩本傳記羅利森(Carl Rollyson)的《美國伊希斯》(American Isis)與威爾森(Andrew Wilson)的《瘋女孩的情歌》(Mad Girl’s Love Song)也正出爐,文學界再度燃起一股普拉斯的熱潮。
1932年,出生於波士頓的她,僅在這世上活了三十年,但她的詩 、她的小說、她與休斯的婚姻、她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鬱,勾起了詭異 ,留給世人無限的遐思。她「自白」文體,坦述了生活、愛情、 思緒的起伏,不羞愧的說出內心的憤怒、矛盾、悲痛、與絕望, 甚至死亡慾念,最終又以悲壯的姿態,向人間揮別, 更引發讀者的同情,並且,媒體也大肆渲染,謎上加迷, 這簡直神話了她。
被尊為英國桂冠詩人的休斯,在人面前,很少提自己的妻子,於19 89年,打破了沉默,在一封給《衛報》的公開信裡,陳述大眾對普 拉斯的了解是假象,說那全是——「西亞維亞˙普拉斯幻想曲」(“ Sylvia Plath Fantasia”)。
或許,大家都在聽幻想曲吧!而我,在她與丈夫之間, 不站在哪一個人的立場,腦子裡,卻回想起M說的「精煉、優美、 令人心碎」字眼,讓我不禁想好好唸普拉斯的詩,一探她的心理, 捕捉那悲劇的源頭。
暴風雨前的寧靜
八歲那年,她寫下第一首詩,就立即上了《波士頓先驅報》(Bos ton Herald)。接著,少女時代,將自己鎖起來,沉醉於文字, 每天寫日記、寫小說,累積相當的可觀,在入學院前, 登在雜誌上的短篇小說已達五十餘篇了。
之後,她入史密斯女子與劍橋大學唸書,擔任雜誌的主編,也拿下好 幾個文學獎,不少作品刊在重要雜誌上,像《大學》(Varsit y)、《哈潑》(Harpers)、《旁觀者》(The Spectator)、《泰晤士報文學評論副刊》(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s)…等等。在一封給母親的信,雀躍地說:
世界在我腳下剖開了,像一顆熟的、汁液的西瓜。
無窮的潛能與知性的未來,一一在她眼前綻放。
1956年,遇見了詩人休斯,她形容他:
一名歌手、一位說故事的人、一隻獅子,與一個世界的闖蕩者…發出 一種聲響——上帝的雷鳴。
這一切看似美好,不是嗎?敏感的普拉斯卻問:
這是什麼,這面紗背後,醜,還是美?
其實,背後,掀起了狂風暴雨……
一份生日禮物
藉文字來抒發情感,此習慣始於1940年。
那年的10月27日,她正過八歲生日,父親快六十歲, 病重的厲害,幾天後,過世了,那年的生日禮物就是——爸爸的殞落 與永別。歷歷在目,她從未忘記,在一首〈杜鵑路徑上的厄勒克特拉 〉(“Electra on Azalea Path”),她說:
你死的那天,我走進污塵,
入了無光的冬眠
……
我躺著,夢見你的史詩,一幕接一幕。
那份慟深刻到,在普拉斯去世前,還寫了一首長詩,命為〈 一份生日禮物〉,提到:
它立在我窗前,如天空一般大。
從我床單,呼吸死寂的核心
凡有分裂之處,凝結、硬化歷史。
它來時,不經郵件,不經手指。
它來時,不經口耳相傳
全部遞送,麻木地……
這份禮物給的多殘酷,小小年紀,還沒學會哭,就得照單全收, 她苦澀的說:
我只取它,悄悄地到一旁。
你甚至不會聽到我打開,沒有紙劈啪響,
無掉落的緞帶,最後也沒尖叫。
我認為你沒把決定權交給我。
暗自拆開禮物,她發現自己毫無決定權, 命運賜予的是一種無法原諒的背叛。
自從接下這份禮物之後,她開始寫作了。
廢墟間的對話
詩作被刊登,父親之死,一則以喜,一則以悲,都發生在同一年,是 巧合?還是蘊含另一層意義?
兩件事湊起來看,於她,怎麼一回事呢?在她的一首〈廢墟間的對話 〉(“Conversation among the Ruins”),我找到了一些線索,詩裡一開始描繪一個景象, 有雅房,有水果花環,有美妙的琴聲,還有燦爛的孔雀, 如天堂一般,這完全是她八歲前的印象!然而,之後變了樣, 廢墟一片,她惆悵的說:
你一身外衣和領帶,英雄式立著; 我穿上
古希臘外衣與梳髻髮式,鎮定地坐著,
根植你黑的外觀,轉悲劇的這齣戲:
毀損怎麼在我們破產的屋子形成,
什麼字的慶典可修補浩劫呢?
爸爸走了,是一場浩劫,這缺憾,該怎麼彌補呢?她說:「字的慶典 」。此象徵了她的文學生涯,彷彿一個儀式,隆重莊嚴, 親人的身體被架在祭壇上,供奉著,他的犧牲, 為女兒的未來做交換條件,將她的詩與創作推至高峰,對這「天命所 歸」,她倒深信不疑。
當然,這場浩劫之大,把她原有的多彩思想染成了灰, 然後漆成了黑,她說:
愉悅地屈服於旋轉的漆黑,我真誠的相信那是永恆的湮沒。
攤開她的文字,是驚懼,是歇斯底里,經常呼喊一個人,此對象正是 父親啊!對他,她有不解、怨恨、氣憤的思緒,貫穿了她的血液, 這仇恨的背後,骨子裡卻深藏著一份愛,強烈,幾乎到了一種霸佔。
拉撒路夫人
她的「自白詩」,談憂鬱症、自殺、與死亡,描述時, 常用戲劇情節來表現,口吻更帶著甜蜜、愛、熱情, 如一隻飛蛾撲火一般,達到了致命之美!有時,作品太過極端, 雜誌社拒絕刊登,等到她死後,聲名大噪,出版社才開始興致勃勃, 將她生前的詩一首一首收集起來,一本接一本的出版,像《縹緲精靈 亞利伊勒》(Ariel)、《三位女人:三個聲音的獨白》(Th ree Women: A Monologue for Three Voices)、《越水》(Crossing the Water)、《冬樹》(Winter Trees)…等等。
二十一歲,她服下大量的安眠藥,有三天的時間,她在那兒掙扎、 蠕動,沒人發現,在一首詩〈爹〉(“Daddy”), 她清楚的很交代:
我十歲時,他們埋葬了你。
二十歲,我嘗試死
嘗試回、回、回到你身邊。
那回,她沒死,存活了下來,此自殺未遂,被許多人拿來分析, 說這預示了她三十歲的那場悲劇,然而,最近讀她的過程中, 我發現,她十歲時,已有蓄意割傷自己的記錄了,說來, 父親的離去,為她鋪下了長長的陰影,往後的日子,她一而再, 再而三有親吻死亡的慾望。
曾被批評極端之最的〈拉撒路夫人〉(“Lady Lazarus”),如今是她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此刻唸來, 我仍然全身顫抖,詩人裸露的說出:
我又做了一遍。
每十年的一年
我應付過來——
……
這是第三次。
簡直垃圾啊
每十年得清掉。
百萬纖維絲!
嚼花生的這幫人
擠進去看
他們,鬆解我手和腳——
大跳脫衣舞。
各位紳士,各位女士
這些是我手
我膝蓋。
我可能剩皮與骨,
……
垂死
像任何事物一樣,是一門藝術。
我做的非常好。
「每十年一次」的循環,好像精心安排似的,甚至還計畫了第三次, 這不是幻想,是行動,是真實的景況,極為驚悚,不是嗎?
1963年2月11日,是英國幾十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季, 三十歲的她,把兩個小孩放在臥室,留下牛奶與餅乾, 自己跑到廚房,然後開瓦斯,這回,她真的親吻了死亡。
更盛的元氣
正如普拉斯散文中描述的,她回看1940年前的歲月,多純白, 像一則飛翔的神話,之後呢?二十二年的時光, 一直抱著已不復存在的東西,美雖美,但纖細,脆弱的很, 壓根兒也摸不著了,她又像玻璃瓶(鐘形罩)裡的一艘船,撞啊撞, 駛不出去,氧氣用完了,就斷氣了。讀她的作品,就在目睹她的人, 透知到她內心的複雜、糾結,現在,我終於能了解M當初說的「令人 心碎」了。
普拉斯真的走了嗎?蹊蹺的是,〈拉撒路夫人〉中間夾了幾行:
我,一位微笑的女子
只有三十。
像貓,有九條命。
……
在光天化日下復出
到同一處,同一張臉,同個畜生
開心地喊:
「奇蹟!」
為什麼叫「拉撒路」(Lazarus)呢?他是《聖經》中的一個 角色,奇蹟地,從死裡復活。這兒,詩人又說自己是九命貓女, 在光天化日之下復出了。我覺得在此,她放進了一個密碼……
今天世上沒人能像普拉斯一樣,不僅在死後榮獲美國文學界最高榮譽 的普立茲獎(Pulitzer Prize),而且,作品到現在還一版再版, 成為當今西方最被討論與閱讀的女詩人,在時間的洪流中, 她沒被沖刷掉,持續的、活躍的存在!
對她,垂死是一門藝術,是永恆的循環。詩人悄悄的跟我們透露,她 的鐘形罩裡,灌入了氧,因此,「復活」的元氣,更勝於湮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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