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永恆加泰羅尼亞的心增加條紋。
我的星星,似獵鷹的空握,在你身上閃爍,
你的畫與你的生命,加速成了──花。」
「完整與純然詩的現象,在我面前,突然,肉與骨感到困惑、血紅、黏滯與神聖,顫抖著一千根火苗,黑暗與地下生物,所有賦予原始。」
前者是詩人羅卡(Federico Garca Lorca, 1898-1936)寫的〈薩爾瓦多‧達利頌〉一段詩行,傾訴對達利誓血般的情意,後者是畫家達利(Salvador Dali, 1904-1989)在《神祕生活》一書裡對羅卡的深邃而顫慄的描繪。
多年來,在美學的探尋中,我居留過好幾個地方,如達文西的科學實驗室、林布蘭特的荒原、梵谷的黃屋、高更的茅廬、畢卡索的別墅等等,有時,在那兒歇息一會,有時,待了許久,品嘗他們的萬般風華,但,唯有一處,總在騷動,煽情一般的,不斷召喚我,要我回歸,那就是我的初愛──達利的花園。
用達利劇本拍成的電影《安達魯之犬》的一景,影片中男子即將動刀。 |
男子拿著一只刮鬍刀,磨啊磨,然後望向夜空,雲成了一線,由右往左飄,越過了月亮,一名女子睜大眼,靜坐在那兒,突然,這名男子,狠狠的在她的眼球上,平行的,二話不說,就這樣劃下去,接著,汁液濃濃的流了出來。這是1929年導演布紐爾(Luis Bunuel, 1900-1983)用達利劇本拍成的電影《安達魯之犬》(Un Chien Andalou)畫面開頭的一幕。
這一刀,沒錯,就是這一刀,驚了我,心也翻騰,從此,開啟了我的超現實之夢。
喬納斯‧維梅爾油畫〈花邊女工〉(Lacemaker,約1669-1670年,25×21公分,現藏於巴黎羅浮宮)是達利鍾愛的一幅畫。 |
直到前一陣子讀到西班牙詩魔羅卡的〈薩爾瓦多‧達利頌〉,當這113行長詩一念完,頃刻間,我了悟,癥結點出在哪兒。
塞巴斯蒂安的密語
一見羅卡,出色的詩人兼劇作家,能吟、能唱、能彈琴、能作曲、能演、能說,還能畫,達利,一個懵懂的少年,繪畫正處於摸索階段,還未找到專屬的風格,目睹眼前的才子,一來自嘆不如,二來激起了愛慕之心。那羅卡怎麼看他呢?他說:「噢,薩爾瓦多˙達利,笑聲帶橄欖色!」這小他六歲的達利,性格怪異,神經質、歇斯底里的笑常讓人招架不住,外形十分俊俏,是位罕見的美男子,這特質迷惑了羅卡。
羅卡一出現,才氣與魅力四散,招來一群接一群的人前來膜拜,達利形容:羅卡之閃亮,像一顆瘋狂的、火熱的鑽石。
但羞澀的達利看到此景,趕快躲起來,消失好幾天,那是因他內心浮現矛盾,為此,他坦誠的說:我一生只經歷這麼一次,了解愛慕與嫉妒可以如此折磨人。
這兩位西班牙鬼才,一個出生於加泰隆尼亞(Catalonia),另一個來自格拉納達(Granda),他們從小就沉浸在藝術裡,特別是音樂,對現代文學之父魯文‧達里奧(Rubn Daro)作品與法文詩行情有所鍾,若發現社會有什麼不公義,立即挺身關注;另外,在性的傾向上,兩人都非常困惑、不知去向,可以想像為何相遇時能一拍即合了。私底下,當然也有些歧見,最大的不同是羅卡的天主教信仰,而達利反宗教,他們常在一起討論、激辯,從路上爭到咖啡館,再爭到宿舍,延續下去,直到半夜。此膠著、撞擊的情誼,羅卡在詩行裡寫著:
我們的北與南!
……
我吟唱一個共同思考
在黑暗與黃金時刻加入我們
光若瞎了我們的眼,即非藝術
更甚,愛、友誼、爭辯。
……
我們的情,畫得跟記分牌一般亮。
達利〈聖塞巴斯蒂安〉(Saint Sebastian,為1942年出版《神祕生活》一書裡的插圖)。 |
他們稱彼此「塞巴斯蒂安」(Sebastian),此名原本是西元1世紀基督教的聖者,被羅馬皇帝懲罰,綁在樹幹上,箭從四面八方射來,最後殉難,因而得名。他苦難的形象經常在文學與藝術裡被提及、被刻畫,因愛,因痛,得不到世人的理解,漸漸的,演變為同性之愛的守護神。達利在《神祕生活》小心翼翼的畫了一張塞巴斯蒂安素描,此聖者,也成了達利與羅卡之間的密語。
精準的預言
你,潔淨的靈魂,為大理石的新鮮而活,
從罕見形態的黑暗叢林中跑出來。
前景,人尋獲了。
此刻,遮掩山水的星星
揭開完美的路線圖表。
你不願在海或空氣中塑造。
一旦瞧見,你會模擬或風格化
牠們小小的、敏捷的身體,用你誠實之眼。
那兒,毒菌無法紮營。
羅卡讚嘆達利如火純青的藝術教養、對科學的好奇,那高度絕沒有一個現代藝術家可媲美,他還預測達利未來拿一把「寓言的硬鐮刀」,準備砍殺。這寫得真準,二十年後,畫家說出了自己的心聲:「這是一個藝術墮落、平庸、糞便的年代……為了拯救,我要『謀殺』現代藝術。」這血腥味,詩人早嗅到了,不是嗎?
純玫瑰,鏟除詭詐、粗糙的素描,
展於前方是微笑的薄翼。
(釘住的蝴蝶,沉思飛翔。)
均衡的玫瑰,無施加的痛。
總是玫瑰!
達利筆下的〈羅卡三面肖像〉(Triple Portrait of Garcia Lorca,1924年繪於馬德里Oriente咖啡館)。 |
羅卡口口聲聲說畫家幻化成「花」,然而,會是什麼花呢?原來,「謀殺」現代藝術,掃蕩侵蝕人心的毒菌,最後,長出一朵優質的「玫瑰」。其實,達利所做的,不外乎將文藝復興的新柏拉圖、西班牙巴洛克與荷蘭黃金時期的美學元素介紹進來,古典的,再混合原子核時代的神祕與他獨有的「批判妄想症」因子,洋洋灑灑的,開始鼓吹歐洲的新藝術,此革新,靠的無疑是他一身精湛的繪畫技巧與迷狂的想像力。
藝術家築起一座高貴、美呆、無刺的玫瑰花園,在裡面,沒有醜陋,沒有創傷,沒有憂愁,沒有邪惡,有的盡是歡愉、迷惑、富饒。也難怪,二十年前,我掉入這天堂,怎麼樣,也不想離開了。
不可說的愛
背後卻藏著──
達利年少的愁苦,因羅卡的出現,相知、深透,讓他建立了信心,潛能綻放,然而,這是一場注定灰滅的愛情,達利不得不離開,演了一齣《安達魯之犬》,似乎藉此宣示跟同性戀劃清界線,序曲的那一把刀,一劃,也深深的將羅卡的心割了下去,從此血流不已。
這一朵玫瑰,因那千根火苗,燒得好疼,雖然畫家比詩人又多活了半個多世紀,在公共場合,他很少提羅卡,也不畫他,但燒焦的印痕一直在那兒,一觸、一碰,整個神經,整個身體,整個靈魂都會痛起來。1983年,他完成此生最後一幅畫〈燕尾〉(The Swallowtail),幾筆簡單的細條,在那裡,我卻看到了白布後面隱約有羅卡的臉,微開的裂痕,像一張欲言又止的嘴。我想啊想,羅卡的形象怎麼出現在達利的這件遺作上呢?
達利油畫〈燕尾〉(The Swallowtail,1983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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