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小說家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曾說:「每位小說家都是一位失敗的詩人。」
2014年4月12日 星期六
亡命之徒的鎖挑
這是我寫的<亡命之徒的鎖挑>, 在談這位我喜愛的小說家與詩人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同時也在思考自己離開家鄉的過程, 很像是十七世紀米爾頓的史詩《失樂園》一樣, 在悲中出走, 但最後在異鄉營造了一座天堂......
刊登在今天的聯合報副刊....
http://udn.com/NEWS/READING/X5/8607429.shtml
唉!那「美好的俄文」,我幻想著,仍在某處等我, 綻放如忠實的春天,被鎖於門後,好多年了,我還擁有那把鑰匙, 結果呢,不存在,門後沒東西, 只剩一些燒了的灰燼與無望的秋後空洞, 而我手中的鑰匙看來像鎖挑。
此為蘇俄流亡小說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1899-1977)在1967年俄文版《洛麗 塔》(Lolita)附錄裡,如詩的一段話。
P翻閱《每日電訊報․評論版》,看見一大頁的繽紛色彩,說:「 妳看看!這是納博科夫收集的蝴蝶標本。」
我驚訝:「他…是個昆蟲專家?」說著說著,身子挪了過去, 眼睛盯著報紙,想探究怎麼一回事?
P直截了當說:「他出詩集了!」
納博科夫2012年的《詩選》
此為流亡之初的照片。眼裡閃爍著憂鬱,內心因「失樂園」而痛。
我對納博科夫的認識,先是來自於他的小說。
猶記2000年仲夏,有一天,意外地,收到友人郵寄的包裹, 一打開是一套英文版《洛麗塔》有聲書,第一眼,就被「未經審查」 (“uncensored”)與「未經刪節」(“ unabridged”)字眼吸引,接下來, 看到封面的幾張照片,除了作者拿一枝筆,眼鏡戴的低低, 眼球往上瞄,極俏皮的模樣之外,其中,最醒目的一張還是, 一個綁兩只小辮子的少女,坐在車的前座,慵懶地靠著椅背,裸肩, 一腿彎膝,另一腿直直、有勁的伸展,臉、姿態, 與全身毫不費力的,啊!十分煽情…
就是這影像,勾起了我的興趣,然後,趕緊放錄音帶來聽,噢!是英 國莎士比亞劇演員傑瑞米․艾朗(Jeremy Irons)的性感聲音,第一句:
洛麗塔,我生命之光,我腰之火。
如此,我進入了納博科夫的世界。
與其說這位小說家吸引我,還不如說「洛麗塔」先擄獲了我的心, 難怪,當她成為全球無所不在的文化現象時,他說了一句:
是洛麗塔有名,不是我。我只是一位模糊的,雙重模糊的小說家, 有個難發音的名字。
經「她」的引介,我開始讀納博科夫的其他著名小說《幽冥火》、《 透明事》、《阿達或激情:一部家族史》、《注視丑角》…等等。
有趣的是,不久前,一位好友突然問起:「說說現代小說家, 誰是妳的最愛?」不經思考,我竟蹦出了:「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
詩是初愛
在《洛麗塔》爆紅前,納博科夫已有五本詩集出世。他的情況倒很像 另一名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一開始寫詩,後來才涉入小說,故事與人物描繪, 充滿詩性語彙、結構,與想像,自小說成名後, 他們引以為傲的詩人身份,幾乎被遺忘了。
納博科夫年少時,沉醉於浪漫詩人普希金(Pushkin) 的作品,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他十五歲,那一刻,寫下了有生 以來的第一首詩,之後在回憶錄《說,記憶》(Speak,Mem ory)中,他表白:
1914年之夏,作詩的驚呆狂怒,第一次衝向我,那一刻後,我第 一首詩誕生了。
從此,他的生涯,緊跟隨家國命運的起伏,漂漂蕩蕩。首先, 他自印第一本詩集《詩》(Stikhi,1916),不久後, 蘇俄挑起了兩次大革命,又有大饑荒、紅白軍對抗,暴力、血腥, 及死亡的威脅,不斷向他侵襲,那時,他又自費,印了第二本詩集《 曆書:兩條路》(Al'manakh: Dva Puti,1918年),很快的,1919年,眼見白軍的慘敗, 他與家人在不得不的情況下,搭上最後一艘船,永別了家鄉。
之後,一站接一站,人踏上劍橋、柏林、巴黎、紐約、蒙特勒, 一生的漂泊,內心一直有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 詩。不管往後做什麼,教書也好,寫小說也好,研究昆蟲也好, 收集蝴蝶標本也好,編西洋棋譜也好,自始至終,從未放棄過初愛, 不間斷地,寫下耐人尋味的詩句。
亡命之徒之語
1922年,喬伊斯的《尤里西斯》(Ulysses)與艾略特( T S Eliot)的《荒原》(The Wasted Land)出版,納博科夫的詩集《簇》(The Cluster)也相繼問世,此是他第一次在異鄉的成書,是喜, 正好趕上了現代文學運動的列車; 不幸的是,陰錯陽差,父親被同盟者謀殺了,那一年, 他真的悲喜交織啊!
今天,他又有另一本《詩選》出版了,裡面橫跨他六十年的詩涯, 有許多是他生前未公開過,死了三十五年,還繼續帶來驚奇, 我一首一首的讀、一字一字的咀嚼,當書闔上的一刻, 竟醒悟他生命的大悲,不僅是失去摯愛的親人,也失去了家鄉, 更失去了母語。
母語?流亡幾十年,為求生存,配合環境,他用外文創作, 與周遭人溝通,但問題是,寫詩時,面對自己的當刻,常用俄文, 而語言又是不斷在演化的東西,母語一旦離開了原鄉, 移植到另一個土地,沒人可以跟你說,你得自己跟自己溝通,其實, 是很蒼涼的隔絕,一個十分孤寂的過程。他有一首短詩〈我愛那山〉 ,就有這樣的情境:
我愛那山,披上樅木叢
的黑皮衣 —— 因
在一個陌生山國的陰鬱
我更接近家。
泥炭沼成的醬果,在那小小視域
沿途,展示藍
我怎不知那些濃密的針葉?
我怎不失去理智呢?
當黑暗與潮溼的路徑往上盤
繞得越高,童年以來珍藏的
我北國平原的標記
顯得越清楚。
在死亡時刻
與生命,昇華我的
被愛的一切相見
那天堂之坡,我不應爬嗎?
他出生貴族,有著快樂的童年,談到蘇俄的歲月,總用「完美」 一詞形容,然而,野蠻、殘酷的流血革命,奪走了他所屬的東西, 跟搶劫又啥兩樣呢!儘管作品充滿了永無止境的鄉愁, 但有一種簡單,沉靜、荒蕪,絕不濫情!同時,我們也能感受到, 他一直在質疑、回溯、提問,總跟自己說話, 在渴望與隔絕之間來來回回,那孤注一擲的美,是這亡命之徒的獨有 風格。
小說家是失敗的詩人?
如今,接觸他的詩,承接了一份熟悉,我想, 大概是之前讀他小說的緣故吧!他的詩行,累積起來,可串成故事, 而有些敘述詩,儼然是小說的雛型,一首首的詩, 彷彿為了鋪陳小說,所做的暗示、記號、註解,像筆記一般,或者, 也可當小說的濃縮版呢!
舉一個典型的例子,當我在讀〈莉莉絲〉(“Lilith”) 一詩時,腦海浮現的是《洛麗塔》一幕幕情節,限制級的色情幻覺與 猥褻舉止,一一展開,其中一段:
…
不需引誘,不需費力
只要歡快的緩緩
如翅膀,她逐漸
於我前面,展開她小膝蓋。
多麼迷惑,多麼歡愉
她上翹的臉啊!狂野的
刺入我的腰,我滲
透一個難忘的小孩。
蛇內之蛇,管中之管,
順暢、適宜,我移進了她,
透過上升的渴望預感
說不出口的愉悅騷動。
但突然,她稍微畏怯
退避,把腿縮了起來,
緊抓布簾,搓揉
圍起來,拉到了臀部,
於半距離,充滿活力
沖至狂喜
…
一位已過中年流亡的文學教授,愛上了一名少女,似真似幻, 享樂與驚慌參半,不一會兒,他從天堂跌了下來,詩的末行,寫:「 突然明白,我在地獄。」落得無比悽慘,結果,悲劇以終!
這首詩,像《洛麗塔》,他回溯年少在蘇俄的一段記憶,當時, 愛上一位少女,如羅蜜歐與茱麗葉的戀情,她的美,她的愛, 她的情色綻放,給了他無限的歡愉,之後,他被迫離開了家鄉。愛在最美時消 殞,之驟然、巨烈,那傷痛,一生從未復元,就算他成年後, 談了戀愛,娶了能幹的妻子,生了聰明的小孩,然而,最深切的愛, 總停在遙遠的點上 —— 美,就是十三歲的模樣。
純真,在被剝奪之後,緊接著,是邪惡、淫蕩,此為「小妖精」 的原型,詩人簡直在玩火,塑造了一個這麼爭議性的角色,他不諱言 :「她是我的最愛,但也是最困難的。」沒錯,對他而言, 她是迷惑,卻又染上一份罪惡感,難言的情思。
「小妖精」洛麗塔, 她像 sweetheart 一樣, 這樣的青春, 多麼不費力, 一舉手一投足, 是那麼自然, 那麼美!
諾貝爾文學獎小說家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曾說:「每位小說家都是一位失敗的詩人。」
苦澀的失樂園
於我,從對納博科夫的初識,到熟悉,甚至最後的深透,整個過程, 像是在讀一部十七世紀的史詩《失樂園》(Paradise Lost),米爾頓(John Milton)用新觀念,來改寫人類「墮落」(“Fall”)的 故事,特別強調撒旦(魔鬼)的魅惑,擅長雄辯術,更以語言的辭藻 華麗技巧,號召了叛逆的天使,也慫恿夏娃犯罪,然而,人被趕出伊 甸園後,一直渴望追回過去的無染、純真、快樂,但是, 那天堂已失落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失樂園」的意象,也不斷困擾著納博科夫,失去少女、家產被霸 佔、染紅的蘇俄、慘痛下離開家鄉、父親被謀殺,這一切, 屬於他的桃花源,就這樣消失了,他的詩像汪洋之海,深邃的, 漂浮的,不過,卻有一個原則,他寫:
無意識地,愛,隨血押韻。
詩血裡,串流愛的韻律,如堅石一般,然而,端出來的, 全是愛的缺席與失落,之所以如此,完全因為在愛的高潮來襲時, 突擊似的,被一股強大的勢力奪走,這樣被逼迫離開天堂的滋味, 是苦澀的,極度慘痛的!
鑰匙成了鎖挑
患上失樂園的症候群,他持著一把鑰匙,夢想打開那一扇門,可以瞥 見一個永恆的春天,但他看到的是入冬的景象,一切成了灰燼。
所謂亡命之徒就是如此了。
很悲,不是嗎?在闔上詩集後,將書衣套上,準備放入書架, 那一剎那,抬頭,我望向窗外,天邊展露了幾絲的粉彩,突然意識到 …
在《失樂園》結尾,一位善良天使告訴亞當:「 你將會在自己身上找到另一座天堂,會更愉悅。」對啊!納博科夫始 終握著一枝筆,在異鄉,用詩行,陳述原鄉、愛情、理想, 甚至猥褻與挑釁,結果呢?一隻隻的蝴蝶甦醒、展翅, 穿梭在時空中,繽紛、知性、自由地飛啊飛,那…, 不就是探索人性的樂園嗎!
原來,那一枝筆,就是一把文學鎖挑,詩人悲嗎?我想,一點也不!
納博科夫正持著一只鎖挑,準備再造另一座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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