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國家用三式抄本來記述——功績之書、話語之書、與藝術之書。這三書,沒有一書可以被了解,除非我們也讀其他兩書,而,真正值得信靠的是最後一書。
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1877年著作《聖馬可之息——威尼斯史》 (St Mark’s Rest: the History
of Venice)的一段話。
十四世紀,在義大利,誕生了三位偉大桂冠詩人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1321)、佩脫拉克(Francesco Petrarch,1304-74)、與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1313-75),如今,六百多年過去了,他們的作品還不斷被讀、被引用、被拿來討論,魅力依舊;類似地,於二十世紀英國,出現了高智力、學識豐富、出版無數的藝術三巨頭,不只在國內,在國際上也很受歡迎,他們是尼古拉斯‧佩夫斯納(Nikolaus Pevsner,1902-83)、恩斯特‧貢布里希(Ernst Gombrich,1909-2001)、與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1903-1983),之所以家喻戶曉,歸因於他們出版的《英國建築物》(Buildings of Britain)、《藝術的故事》 (The Story of Art)、與電視系列影片《文明》 (Civilisation)。其中,克拉克更別具一格,他身為藝術史家、美學家,也擔任博物館館長、策展人,更是資助者、收藏家、作家、電視廣播員、教育者,角色之多,或許你會質疑,這不分身乏術了嗎?倒不,其實啊!他每個角色扮演的極好,經他一碰一觸,如點石成金一般,英國的藝術與文化景象,從此改觀了,變得寬闊、燦爛。
今夏,連續三個月,倫敦的泰德英國(Tate Britain)舉辦了一個豐盛的「肯尼斯‧克拉克——尋找文明」(Kenneth Clark – Looking
for Civilisation)饗宴,共端出了270多件藝術品,呈現的正是這位藝術巨人肯尼斯‧克拉克閃耀的一生。
怎麼來講述他的一生?咬著金湯匙出生的他(來自蘇格蘭的曾祖父發明棉線軸,建立紡織霸業,世代承襲龐大的家業與財產),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從小有奶媽、僕人、與女家庭教師陪伴,若問豐盈使他縱欲放蕩,好吃懶做嗎?一點也不,因父母很少在身邊,又沒玩伴,十分孤寂,漸漸地,他找到了自己的本能,也很下工夫的,努力追求巔峰。要談他的一生,則得好好說他的養成、他的品味、他的著作、他的收藏品,及留給世代的東西吧。
美學的形塑
肯尼斯‧克拉克,25歲,出版了他第的一本著作《哥德式評論》 (The Gothic Review);28歲,擔任牛津大學阿須摩林博物館(Ashmolean Museum)館長;30歲,接掌倫敦國立美術館館長;31歲,成為皇室收藏畫的鑒定人;在鑒賞過程,他發掘了達文西,深入研究,很快地,晉升為一流達文西學者。至今,很難找到一個像他一樣,在藝術界衝如此之快的人。或許一般人眼中,少年得志,一定無比高傲,一不小心則墮入挫敗,沒錯,他有那貴族氣,卻始終保持一份謙卑與良好的禮儀,讓人留下深刻印象,另,他的藝術成就沒有式微,反而扶搖直上。
他早期在牛津大學,主攻的是歷史,未受過任何藝術史的訓練,他的藝術才能怎麼養成的呢?先是1910年的聖誕節,他七歲,祖母送他一本有關羅浮宮的書,他認真的讀,還將書頁裡的繪畫名字全記下來,從此,一生沒忘過,這表示他珍愛親人給他的禮物,就此,藝術之火燃點了起來,當他說將來想當一名藝術家,父親反應呢?開心的很。克拉克曾坦言父親本身愛藝術,也做收藏,因此,他認為藝術的愛好,是天生使然。
有著藝術基因,毫無疑慮的,便往美學之路發展了,青少年時,他很幸運碰到兩位藝術界的頂尖人物,一是美國藝術史學家,熱衷於文藝復興的伯納德‧貝倫森(Bernard Berenson,1865-1959),克拉克在他之下工作兩年,除了整理佛羅倫薩(Florentine)繪畫,也進入義大利各大博物館與貝倫森讀書館做研究,學習一些鑒賞技巧,思考怎麼用視覺記憶來下判斷;二是英國藝評家,以鼓吹法國現代藝術聞名的羅傑‧弗萊(Roger Fry,1866-1934),他撰寫文章,也在1910年倫敦舉了一場「馬奈與後印象藝術家」( Manet and the Post-Impressionists)展,第一次將高更(Gauguin)、馬奈(Manet)、馬堤斯(Matisse)、與梵谷(Van Gogh)介紹到英國,他是喚醒英國人對現代藝術重視的第一人,克拉克從他身上,挖掘了竇加(Degas)、秀拉(Seurat)、塞尚(Cézannes)……等,從此對現代藝術有了通悟。克拉克描述:
自羅斯金(Ruskin)以降,品味上,影響最大,無可匹敵的…. 至今的品味只有被一人改變,那也僅有羅傑‧弗萊而已。
克拉克欣賞弗萊,讚嘆他的品味、判斷力、與遠見。從這兒,可見兩位藝術史巨人貝倫森與弗萊對他的影響,古典與現代兼備,他知道如何仰慕過去,又如何展望未來,他的藝術養成,得歸功此兩位恩人!
優雅的文字織者
在藝術寫作上,英國自約翰•羅斯金與沃爾特•佩特(Walter
Pater,1839-1894)以降,表現最優的,莫過於克拉克,除了《哥德式評論》,另外出版了二十本書,那是在1946年,他僅43歲,辭去館長一職後,把多餘的時間放在寫作上,著作包括:《溫莎城堡國王收藏的達文西繪圖畫冊》 (Catalogue of the Drawings
by Leonardo da Vinci in the Collection of HM King at Windsor Castle,1935)、《國立美術館館藏畫的一百個細節》 (One Hundred Details from Pictures in the National
Gallery,1938)、《達文西——記述他身為藝術家的發展》 (Leonardo da Vinci: An Account of his Development as an Artist,1939,1952)、《佛羅倫斯繪畫——十五世紀》 (Florentine Painting: the Fifteenth Century,1945)、《入藝術的風景》 (Landscape into Art,1949)、《皮耶羅•德拉•弗朗切斯卡》 (Piero
della Francesca,1951)、《視覺片刻》 (Moments of Vision,1954)、《裸藝術——探究完美形式》 (The Nude: a Study in
Ideal Form,1956)、《注視畫》 (Looking at Pictures,1960)、《今日拉斯金》 (Ruskin Today,1964)、《林布蘭特與義大利文藝復興》 (Rembrandt and the Italian Renaissance,1966)、《溫莎城堡女王收藏的達文西繪圖》 (The Drawings by Leonardo
da Vinci in the Collection of HM Queen at Windsor Castle,1968-9)、《文明——個人觀點》 (Civilisation: A Personal
View,1969)、《布萊克與預言的藝術》 (Blake and Visionary Art,1973)、《浪漫性的叛逆》 (The Romantic Rebellion,1973)、《木的另一部份——自畫像》 (Another Part of the Wood:
A Self Portrait,1974)、《動物與人》 (Animals and Men,1977)、《另一半》 (The Other Half,1977)、《何謂傑作?》 (What’s a Masterpiece?,1979)、與《女性之美》 (Feminine Beauty,1980),本本都受到極高的評價。
我們知道他是研究達文西的頂尖學者,對此巨匠的繪畫解讀十分興味,在此,舉一個例子,是有關達文西畫的頭,克拉克察覺他描繪的樣子怪異,他說:
達文西給予人的,混合他那好奇的動機,更深邃的是:讓人在哥德式教堂上雕刻怪獸的動機。怪獸,補足了聖人的缺憾;達文西不厭倦尋找理想美,然而這不夠,於是作諷刺畫,形成補充。怪獸的存在,是在神聖傾倒時,人性裡殘留的所有激情、獸性驅動力、醜蠻牢騷與呻吟便跑了出來。
克拉克還形容達文西畫的一些鼻子與下巴呈「胡桃鉗模樣」,他認為這跟「兩性特徵的青春」相互應對,若攤開達文西一生的作品,如此相對的元素處處可見,他又進一步寫:
這些,事實上是達文西的淺意識的兩種象形文字,當他注意力漫遊時,他的手創造了兩種圖像,對我們是重要的,這些實踐的屢屢貧乏,不該偽裝,他們陽鋼與柔弱,代表達文西本質的兩面……
達文西人物如怪異頭,同時又有男女同體的青春與理想美,經他這麼一說,尋獲了合理的解釋,所以在圖像解讀,他使出了高絕招。
另外,克拉克描述藝術品,很癡於細節,在他當國立美術館館長時,出版了史上第一本描述畫作細節的書,也是他深具影響力的著作——《國立美術館館藏畫的一百個細節》,在這兒,他將不同時期,不同藝術家的畫作,取局部,相互比較,也做對比,藉此,鼓勵觀者謹慎地注視,特別在藝術品的細微上,過去,人們用籠統概約方式來看藝術品,克拉克一改陳規,此新招,對不少人來說,激進了些。細節的關注,再配合他的美學知識、心理分析、與偵探技巧,藝術被詮釋的津津有味呢。
另外,他寫作過程,蘊含人性化,是出自於對藝術家的特殊情感,在1977年出版的《另一半》(他第二部自傳),談到了1951年寫《裸藝術——探究完美形式》(他自認為寫的最好著作)時的一段經驗:
我記得在寫到魯本斯(Rubens)那段,我開始顫抖,必須得離開我旅館房間,沿著海岸走。我從未宣稱自己是一位被啟發的作者,但我知道靈感怎麼一回事,身為評論家的我,更容易識別其他人的靈感。
他真正進入藝術家們的內心世界,有一種全心全意的了解,知道什麼感動了藝術家,而他呢?透過他知識史、藝術史、身體史、心理史、文化交流史……美而交織的網,濾出了藝術家們靈感的精華,傳遞給我們。
克拉克寫作的珍貴在於他的風格,充滿了修辭、雄辯、趣味、啟發,能信手拈來舉例、佐證,像一位美麗的文字織者,今天,當我們讀到許多評論家與藝術史家的文章,寫出來的東西多像行政人員、律師、會計那樣枯燥無味,看到此景況,克拉克的文字不顯得彌足珍貴嗎!
蠱惑的魅力
擔任國立美術館館長十一年,他為館藏,添購了不少好作品,像耶羅尼米斯‧博斯(Hieronymus Bosh)1490-1500年的〈受嘲弄的基督〉(“Christ Mocked”)、魯本斯1615-22年的〈泉水處〉(“The Watering
Place”)、普桑(Poussin)1633-4年的〈金牛犢的崇拜〉(“Adoration of
the Golden Calf”)、林布蘭特1661年的〈瑪格麗莎‧德‧吉爾肖像〉(“Portrait of Margaretha de Geer”)、約翰‧康斯特勃(John Constable)1828-9年的〈哈德利城堡油彩素描〉(“Sketch for Hadleigh Castle”)、安格爾(Ingres)1856年的〈莫提西耶夫人〉(“Madame
Moitessier”)、竇加1896年的〈梳髮〉(“La Coiffure”)……等等。
幸運的是,他身邊有一位迷人、聰穎的妻子,聽說美的驚人,也有高度的美學鑑賞能力,兩人常一起談藝術,早期,他們住在倫敦的豪宅,1953年,買下了肯特(Kent)一座中古世紀城堡(Saltwood Castle),累積許許多多的藝術品,擺設的很有品味,收藏品包括蘇爾瓦蘭(Zurbarán)1630年的〈一杯水與一朵玫瑰〉(“A Cup of Water
and a Rose”)、塞繆爾•帕爾默(Samuel Palmer)1830年的〈伴著傍晚之星與月光的玉蜀黍田〉(“A Cornfield by Moonlight with the Evening Star”)、塞尚1904年的〈黑堡〉(“Le Château Noir”)、竇加1900年的〈看腳底的小舞者〉(“Dancer Looking at the sole of her foot”)、羅丹(Rodin)1881年的〈夏娃〉(“Eve”)、盧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Freud)1951年的〈陽台靜物〉(“Balcony Still Life”)……等等,也有羅斯金、雷諾兹(Joshua Reynolds)、庚斯博羅(Thomas Gainsborough)、秀拉、雷諾瓦不少畫作,講到法國現代藝術家,他特愛塞尚,據說曾一個下午買下他60件作品,可見對他多著迷!
另外,對當代英國藝術家的創作,他也毫不吝惜,慷慨地自掏腰包資助布鲁斯伯里群(Bloomsbury Group)、尤斯頓路學派(Euston Road School)、亨利•摩爾(Henry Moore,1898-1986)、約翰•派伯爾(John Piper,1903-92)、格雷厄姆•薩瑟蘭(Graham Sutherland,1903-80)、維克多•帕斯摩(Victor Pasmore,1908-98)……等等。為什麼他會挑選他們的作品呢?因為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根植傳統又具現代。他對摧毀傳統或支持馬克斯、女性主義流派與帶有意識形態的作品,很不以為然,言談之中,暗示這些創作對文明的危害,他拒絕達達、超現實、純抽像、前衛派,也不茍同法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的粗俗暴力景象,及與盧西安•弗洛伊德後來發展的腐敗裸身,根本看不到美,只有醜而已。
關於收藏,克拉克曾說收藏家有兩種,一種是有目標達到完整的組合,另一種是只購買「蠱惑」他們的東西,他自己呢?不消說,屬於第二類。
再訪的浪漫
第二次世界戰爭期間,當整個歐洲瀰漫著烏雲,克拉克正活力地推動英國藝術,遇到戰爭,他不但沒有躲避,反而,緊密地連繫家國的安危,推展一波震撼的美學風格……
當時,他正當國立美術館館長,深怕整棟建築物遭到空襲,於是安排館中藏品進行大遷移,先送到威爾斯,暫時安放,同時,他也下令美術館正常運作,期間,還常舉辦音樂會、每月一畫(Picture of the Month)、戰爭藝術家展覽……活動,結果呢?群眾更常到美術館來,這兒,提供了一個舒緩緊張與鼓舞士氣的空間,因他的巧思,一切艱辛的工程與文化活動,顯得順利,很熱絡,畫作也毫無破損。
一般而言,戰亂,很容易導致藝術發展的空窗期,克拉克也有這警覺性,為了避免藝術出現貧瘠現象,他遊說政府,正視藝術問題,讓藝術家們有機會為國家做事,一方面可做戰時宣傳、偽裝術,又能籌劃藝術展,進而提升國家士氣,就這樣,成功地設立「戰時藝術家顧問委員會」(War Artists’ Advisory Committee),克拉克成為此委員會的主席,值得一提的是,他這麼做,很大一部份的原因是擔心藝術家們被調到前線去作戰,深怕他們喪命,可見他多麼疼惜藝術家啊!
戰時,此委員會聘用了37位全職藝術家、100位的短期簽約藝術家,另外,也購買其他264位藝術家的作品,當戰爭結束時,一共有5570件藝術品被完成,真可用「豐收」兩字形容,不是嗎?這些,有一半以上,目前,由倫敦的帝國戰爭博物館保管,其餘的則分散到其他各大美術館與私人收藏,作品深刻地記錄了戰爭的景況,有恐懼與慘狀,也有勝利與光榮。其中,最常被人拿來一而再,再而三提及的,有亨利•摩爾畫的一系列驚聳的「避難繪圖」(Shelter Drawings)、約翰•派伯爾畫的考文垂大教堂(Coventry Cathedral)空襲後的清晨、格雷厄姆•薩瑟蘭畫的煤與石灰石礦場與炸彈攻擊後的殘破景象、約翰•派伯爾(Paul Nash)畫的皇家空軍成功地攻擊德軍的想像……。因克拉克的扶持,這些大量的創作,保持了一種特殊風格,不禁讓人聯想到英國十九世紀浪漫派畫家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透納(Turner)、塞繆爾•帕爾默作品,有漩渦、狂風、團團混沌的意象,有黑暗、荒謬、無法理解,襲捲而來的是無法抵抗的力量,神性的敬畏、崇高性便冉冉而升,難怪,這一件件戰時的作品,被冠上「新浪漫派」(“neo-romanticism”)之名。
克拉克戰時所做的,留住藝術人才,讓藝術品引領觀者對戰爭的想像,最後,贏得了眾人的讚嘆,他那不慌不忙,真符合了英國向來的「保持鎮靜,繼續下去」(“Keep
Calm and Carry On”)精神。
釋放的心理
說到這裡,我想觸及一個較敏感的問題,那就是,克拉克來自上流社會,與皇室貴族密切來往,他的身份,他的高度,沒有驅使讓他跟社會脫節,反而,認為藝術不應屬於少數人,一直想把藝術推展開來,與一般人民分享,這樣的體悟,從何而來呢?這就不得不提到童年經驗……
在一張他與母親的合照裡,兩人表情冷淡,保持距離地坐在凳上,從這兒,我們可以透知他與母親感情淡薄,他也很少看見父親。從小,由一群僕人將他帶大,但隱約,他感受到這些人一股怨氣,在1974年,他出版了一本自傳《木的另一部份——自畫像》,談到了他們餵他吃一些難吃的食物:
我記得有一塊充滿象甲蟲(weevil)的乳酪,小片小片地在盤子上跳啊跳;我記得大黃(rhubarb)的枝柄,嚐起來苦苦的,還有酸牛奶、腐臭味的奶油——當然,一切只是緘默。
克拉克稱這些是受僱者的「無意識的復仇計畫」(“an unconscious programme of revenge”),因此,一粒慈善的種子,植在他胸中,長大後,他雖擁有財富、權力,但對周遭的人事物,總有寬容與慷慨的態度。
勇氣的新世界
當館長時,他實施一些策略,為了吸引民眾來美術館,1946年,一辭去館長之職,進入學院,擔任牛津大學的斯雷德美術教授(Slade Professor
of Fine Art),可以想見多少人對他仰慕,特別前來聽課,他口才之好,據說成了當時最受歡迎的講師,總總的頭銜,還不能滿足他,像獅子一樣,他還有更強更猛的野心……
當時,克拉克察覺到英國廣播公司(BBC)在市場上獨佔,認為這對社會有損,於是,1954年,建立了獨立電視局(ITA),並當主席,這時,他使出了另一個法寶,將藝術與電視結合,製作一系列節目《需要藝術嗎?》(Is Art Necessary?),經他主持,討論一些美學上關鍵的議題,如:美、品味、畫說故事……,他也精彩地介紹畢卡索大展與英國皇室收藏,透過他人性化的口吻,觀眾因他的詮釋,更懂得何謂藝術,在1950、1960年代,人們對電視傳播的看法,總跟低俗扯上關係,但克拉克的手法,打破了這樣成見。
機會一波接一波而來,1967年,BBC準備製作史上第一個系列性的彩色電視節目,想找一位主持人,當時,誰會是最佳人選呢?顯然,克拉克最耀眼。那年,他64歲,心想,此刻不做,以後就很困難了,於是,他同意,不過,重要的是,他更提出了條件,在一本筆記裡,他記錄:
警告BBC
不做馬克斯主義,不做經濟史,不做政治意識形態,不做道德規範,但僅牽扯較特殊的觀念,跟經濟相比,宗教會佔的較多……
這麼做,是因為他擔憂BBC長期以來被左派人士滲透,其實,他的看法倒跟政治家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雷同,邱吉爾更嚴厲的抨擊BBC迷漫著共產主義思想。克拉克開的條件被允許了,於是,史上頭一遭彩色的藝術電視影片開拍了,歷經兩年,足跡遍及八萬英里,到訪11個國家,117個定點,花費十三萬英磅(相等於今日兩百萬英鎊),20萬英呎的彩色35釐米膠片,就這樣,十三輯影片《文明——個人觀點》(Civilisation: A Personal
View)於1969年,驚人地呈現在觀眾面前,直到現在,它依舊被讚嘆一部經典的傑作。
《文明》完全由克拉克撰寫與主持,採慢步調,用長程取景,掺入個人的觀點,細細介紹從中古世紀到現代的文明,涵蓋建築、雕塑、繪畫、哲學、詩、音樂、科學與工程領域。是他先設立這典範,之後,有一些知名藝術史家們也跟進,除了出書,也製作電視節目,用分集系統性的講述藝術與文化,其中,有羅伯特•休斯(Robert Hughes,1938-2012)、威德馬•詹姆斯福克斯(Waldemar Januszczak,1954- )、西蒙•沙瑪(Simon Schama,1945- )、溫蒂.貝克特修女(Sister Wendy Beckett,1930- )、詹姆•法可斯(James Fox)、安德魯•格雷厄姆-狄克遜(Andrew Graham-Dixon,1960- )、阿拉斯塔爾•蘇克(Alastair Sooke,1981- )……等人。
克拉克一直渴望在藝術與民眾之間扮演一個中間人,利用最新的科技,因他的學識、口才、與說服力,足以引領人們親近藝術,此刻,想想他所做的,再看看今日藝術的普遍化,他美好的理想不已實現了嗎!
文明的感觸
每到一個地方,目賭了美的文明,但內心卻起了焦慮,擔憂文明被破壞,那威脅感一直跟著他,在《文明》最後一輯,他語重心長地說了一段話,以做結論,我認為極好,在此,我翻譯整段,與我的讀者分享,如下:
在此時,我揭露我真實的面目,墨守成規。我持著一些信仰,而這些卻被我們時代最活躍的知識份子否認,我相信次序比混亂好,創造比破壞好。我比較喜愛溫柔,而非暴虐;原諒,而非仇恨。整個來說,我認為知識比無知更好,我確定人類的同情比意識形態更有價值。我相信儘管近來科學得勝,人類在過去二千年變化並不大;結果,我們一定得嘗試從歷史中學習,歷史就是我們自身。我也持有一兩個信仰,很難簡短的敘述,例如,我相信禮貌的舉止,那種避免傷害其他人感覺來滿足自我的禮節,而且我認為我們應該記得我們是一個大整體的部份,為方便起見,我們稱為自然,所有生物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最重要地,我相信某些人的神賜天才,讓他們存活可能的社會,是我看重的。
這系列,充滿著天才的偉大作品,無論在建築、雕塑、與繪畫,在哲學、詩、與音樂,在科學與工程上。它們就在那兒,你沒辦法摒棄它們,它們僅是西方人過去幾千年來,時常在頓挫與背離(跟我們處的時代一樣深具毀滅)之後,所達到成就的一小部份,西方文明已有過一連串的再生,確定地,這應能給我們信心。
我一開始說過了,缺乏信心,比任何東西更能殺害文明,藉由嘲弄(或憤世嫉俗)與抱著幻滅,致命的效率跟炸彈一樣,同樣地,我們可以毀掉我們自己。五十年前,一位詩人葉慈(W.B. Yeats),比我任何熟知的人更像天才,他寫了一首預言詩:
事物解體;中心難持
世界任由混亂,
那暗淡血潮橫溢,四處
純真之儀被淹没了;
好人不再有信念,壞人呢?
狂熱到了極點。
嗯,這在戰爭之間,確實如此,可惡地幾乎要毀掉了我們,這在今天還存在嗎?倒不盡然,因為好人仍持著信念,而且還不少,麻煩的是沒有中心,馬克斯主義的道德與智力的破產,讓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有英勇的唯物主義,而那是不夠的,有人或許樂觀,但我們面前的景象,人無法真正地感覺喜悅。
是的,當代知識份子沒有好好在前端帶領,造成了道德與智力的破產,讓整個社會過份追求物質主義,沒錯,他憂心,然而,當他往回探望過去,遇見了歷史上文明的再生,又知道現今的一些藝術天才誕生了,文明,將會在未來被拯救上來,那一剎那,他信心點燃了。
只有癡迷
英國藝術史家,也是克拉克傳記作者詹姆士•斯湯頓(James Stourton)說:
克拉克的生活、養成、睡眠、思考,全在藝術裡,藝術是他全部的癡迷。
從這段話,就能明瞭,為什麼他是一位這麼出色的藝術先鋒者了。
在藝術多面向,他是各個衝先鋒,如今,死去多年了,若問,他在世間留下什麼?
很簡單,他本身就是一部最瑰麗的二十世紀藝術史,克拉克把他對藝術的愛與熱情,用最有效率的方式,傳遞給廣大的群眾,就此,為人間築起了第一座堅實的藝術橋樑,他發出的「文明」之光,一直在那兒閃耀著,將永不熄滅。
以上
我寫的這一篇, 刊登於這期的<<歷史文物月刊>>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