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3日 星期二

火熄了,再點 (聖誕快樂)

















Dear readers

Wish you Merry Christmas! This article is written specially for you!

Natalia 





剛吃完晚餐,藍藍看看眼前的鬧鐘,說:十點了。
我反應:怎麼了?
藍藍:剛好一百年前的今天,傳誦一句:「… 燈即將熄滅我們一生將再也看不到點亮的燈了。」此話道出了未來的淒涼。
我:你指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
藍藍:嗯!今年大家有一個默契,十點熄火,讓大不列顛島漆黑一片。
我:熄火?整晚嗎?
藍藍:若不想,關窗戶也行..... 
我:不,我這就去熄燈!

整夜,暗摸摸的,我們靜靜地看著一部黑白電影。

這發生在八月三號的晚上......


與沉重共舞
還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父親常騎著腳踏車,載我到台北萬華的地下電影院看日劇,還記得入口的小黑板,上面用粉筆,寫著一周放映的劇名,進去,幾張桌子、沙發,一坐下來,就有婦人端上香噴噴的熱茶與熱熱的毛巾,在那禁忌的年代,外面的世界很苦悶,然,在地下電影院內,一切都是溫暖的...... 從那時,掀起了我無窮的電影之夢......

印象中,像秘密幫會一樣,在那裡,偷偷地,我看了不少戰爭片。

熄燈,暗摸摸的那晚,我看的是一部蘇裔的美國導演路易斯·麥耳史東(Lewis Milestone, 1895-1980)拍的《西線無戰事》(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那是由德國作家埃里希·瑪利亞·雷馬克(Erich Maria Remarque, 1898-1970)的同名小說改編過來的,談一位德國男孩,愛寫詩,創作力豐沛,敏感、熱情,又第一次大戰怎麼耗盡了他的青春......

這內容跟作家雷馬克自身的遭遇有關,戰爭爆發,他才十六歲,兩年後,被徵召入伍,到了前線作戰,一個多月內,就被榴霰彈襲擊,傷及了左腳、右肩、頸子,送到醫院療養,往後,創傷一直跟隨著他,為此,他拾筆寫小說,在報紙上連載,《西線無戰事》與《戰後》就是這樣結集成書的,之後,他繼續出版《三位戰友》、《愛你鄰人》、《凱旋門》、《生命火花》、《生死存亡的年代》、《黑色方監碑》、《上帝沒寵兒》、《里斯本之夜》、與《天堂的影子》。從他的小說,我們可以嗅到戰爭帶來的震撼,及灑下的陰影,猶如詩人艾略特(T. S. Eliot)(194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一首《荒原》(The Waste Land),除了荒涼,還是荒涼。

這名愛詩、敏感、又熱情的男孩名叫保羅(Paul),十八歲,因大學教授在課堂上,慫恿學生上戰場,受到這般激動,再加上父親的認同,他決定跟班上同學一起加入軍隊,不多久,派到了西線作戰,在那兒,一個接一個戰役,人們說的英勇情懷,他一點也不覺得,倒目睹很多很多,全是死亡交戰的夢魘。

書(電影)的開頭語:


這不是控訴,也不是告解,而是所有的探險中揭露最少,因為對於那些跟死亡面對面的人來說,不是探險,這兒只想說這一世代的人,他們既使真的逃離了那砲彈,最後還是被戰爭擊垮了。


啊!就是這種「擊垮」的情緒,一直侵擾著我。雖然我未經歷戰爭,但永遠不會忘記父親拳頭上那硬硬的疤痕,聽說是在金門一場戰役,打殺留下的;從小,眼見他有擺脫不了的陰鬱,隱約地感覺到,那是一種曾經信仰的價值,被戰爭擊碎後染上的憂傷,從此,很難恢復過來了,他總緘默,不想影響我,但他怎麼知道,他的神秘,已濃烈到,穿透了我的血液,在那兒滾啊滾。移居英國後,時間一久,很自然,歐洲的文化與歷史滲入我細胞,漸漸在我身上內化,同時,這兒的人對大戰依舊保有甩不掉的思緒,那厚重的程度,剛好與承襲我父親陰鬱的濃度,同等同量,十餘年來,自己好像在跟歐洲一起跳著探戈舞。

今年正逢第一次大戰爆發一百週年,多少慟的故事,存積我心頭,而我走在一個空無一人的廣場上,寒風颼颼吹,地面暈上了一層霜,唉!那冷冽荒蕪,好荒,不知怎麼的,荒得我恐懼驚慌,荒得我步步為營,荒得我飢腸轆轆,荒到我青春老去,如此,竟然,臆想自己陷在一百年前的戰場上....

記起《西線無戰事》情節,戰壕的幽閉空間、骯髒泥沼、老鼠竄行,砲火無情的襲擊,轟隆轟隆響,在這狀況下,士兵噩夢連連,每天跟死亡同睡、同吃、同生活,這還不夠,休假回家,發現家鄉一切一如往常,但自己的沈默,卻換來了別人的不諒解,曾經那麼深切、熟悉的愛,如今變得好陌生,好疏離,於是,又回到了前線。

也憶起電影的一幕幕,人物與光影的飄移,淋漓盡致地道出了大戰的荒謬、殘酷與悲劇,此刻,一份陰霾撲來,我自語:我若是保羅,還會回前線嗎?


震碎的青春
現在,大家都說這是一場錯誤的戰爭。 

保羅歸隊,回到戰場,眼見共患難的好友一個一個倒下去,全隕落了,他真的身心交瘁......。像這樣的心情,誰能說清呢?若問世上哪位詩人上過戰場,又最能一針見血的刻畫第一次大戰的景況呢?那莫過於英國詩人威爾弗雷德·歐文(Wilfred Owen1893-1918)了,大戰時,他擔任少尉,不小心跌入彈坑,又被炸到空中,也目睹打殺的血腥,精神受不了,患彈震休克之苦,原可以待在後方好好療養,但他還是選擇回到前線,戰爭結束前一個禮拜,當他要跨一條運河時,不幸被炸身亡了。

面對戰爭,震驚的他,寫下了許多詩文,其中,〈無知覺〉(“Insensibility”)讀來最貼切,第一段:   


快樂之人,然被屠之前
可讓他們血液冷流。
沒有憐憫獰笑
或在跟兄弟們補修的小徑上
讓他們腳疼痛。
前線凋零了
但他們是漸逝的士兵,不是花朵
詩人們淚流的愚弄:
人,填補空缺:
喪失,或許已打過
很久了,但無一兄弟。 


年輕男孩經這般折磨,熱情還能留下多少?就算活了下來,人也變得蒼老了,《西線無戰事》裡,保羅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我們不再年輕了,我們逃離自己,逃離了生命,我們都十八歲,正要開始愛生命、愛世界,但我們又必須要將它射得粉碎。


身心疲憊的保羅,無意識到自己曾有過敏感、熱情,也不記得寫詩的情懷了,麻木地待在前線,直到有一天......

在淹水的戰壕裡,他枯燥地等待,突然,在一個小洞外,他遇見了一隻美麗的蝴蝶,一瞬間,他愛美、愛生命的知覺點亮了起來,他笑了,好久以來的第一個笑容,正彎腰,要伸手觸摸時,被敵軍瞄準,射了一槍,就這樣,一縷生命無聲無息的,沒了。

然,這是誰的錯呢?印度出生的小說家兼詩人魯德亞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1865-1936)也是190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他的詩,經常哀悼死去的士兵,也點出上級的無能與腐化。他在《戰爭墓誌銘》(Epitaphs of the War)的一首〈一般形式〉(“Common Form”)說得好:


假如有人問,我們為什麼要死
告訴他們,因為我們父親撒謊了。


《西線無戰事》裡的師長口沫橫飛,父親笑臉迎戰,長官的盲目策略,他們告訴小孩,這是一場聖戰,一場正義之戰,一場必要的戰爭,一場輕而易舉、幾個月內就能打完的戰爭,然後輕鬆地回家跟親友團聚,共度聖誕節......

然而,這是一場野蠻的戰爭,一場鬆垮信仰與道德的戰爭,一場殘酷、難打,持續了一千五百多個日子的戰爭,啊呀!父親撒了一個天大的謊言。 

父親撒了謊,小孩呢?知覺與青春瀕臨崩潰,甚至喪了命!


美麗的悖逆
男孩遭了背叛,為什麼還要歸隊?若窺探心理,從軍時,或許熱血澎湃,有一股為國家而戰的心情;但一到了前線,情況就不一樣了,哪來的國家觀念,最後,他們的戰鬥意志,仰賴的是士兵共患難的情誼,也就護守的兄弟連了。

我想,我若穿著保羅的軍鞋,為了我那一班兄弟,不管怎樣,誓死也會歸隊吧。 

明明說好很快結束的戰爭,砲火未熄,1914年的聖誕夜,沿著西線,雪掩蓋了整片,英德雙方一些駐軍的壕溝,有一團叛逆之火,在徐徐醞釀......

那晚,有人架起聖誕樹,有人掛著燈籠,有人齊唱敵軍的國歌,有人哼唱聖誕歌,有人向敵方喊話:「出來!到我們這兒來!」那一下子,溫熱之氣散播了開來,彷彿消解了仇恨,他們只想走出壕溝,與不遠那一頭的士兵噓寒問暖..... 

這時,一個悖逆上級的事件即將發生了......

他們先舉起手來,慢慢地探出頭,走了上來,再一步一步往前,越靠越近,最後,彼此在中間相會了,他們握手,彼此交語:「聖誕快樂!」拿出身上有的東西,像白蘭地酒、松子酒、雪茄、煙草、麵包、餅乾、肉片、巧克力、橘子、帽子......等等,送給對方當禮物,也交換簽名字樣,一起拍照,也有一塊兒打足球。

在我閱讀一封一封軍人們的書信,發現一封特別動人,是一位名叫弗雷德里克‧希斯(Frederick W. Heath)的英國士兵寫的,其中,一段是這樣的:


這時,我們沒有殺氣...... 我們將名字與地址寫在明信片上,遞給德國皇家士兵,他們也這麼做;我們也將外套上的釦子栽下來,跟他們交換......  還有聖誕布丁;我們一起聊天,坦誠了很多事,在這奇異的時刻,我發覺比一般戰時還要真誠。    


用「釦子」當聖誕禮物,哇,多有創意!那東西看似單薄,不好用,也不好珍藏,然而,若能補在另一件外套上,意義就不一樣了,試想舊釦拔掉了,留下一個空位,那小衣洞一定急切尋找鈕扣來扣,若縫上了新釦,不就象徵了情感的心繫相扣嗎!在這生死邊緣徘徊的「奇異時刻」,他們嚐到了人間最珍貴的「真誠」滋味!  

好個悖逆上級!換來的卻是一個打破仇恨藩籬的美麗故事......


記得多放感情!
熄燈,暗摸摸的那晚,我隨著德國男孩保羅經歷了大戰的困惑、驚悚、患難的友情、夢與希望的瀕臨破裂、與親吻死亡。此刻,想著戰壕外那一隻美麗的蝴蝶......

這引我回到了1988年的冬天,父親過世前的幾個月,我拉著小提琴,他在一旁聽,直到我把弓放下來,停了一會,他說了一句:

  
拉時,記得多放感情!  


多年來,我一直沒忘記這幾個字,如遺言般的敲擊。現在,突然警覺 —— 或許他的信仰價值被戰爭擊碎了,染上了憂傷,然而,他的感情還在,那汁液從沒被吸乾,始終溫熱的流著。    
寫到這裡,也半夜了,我在書房,一旁的收音機 Classical FM 傳來了一首「聖善夜」(O Holy Night):  


聖善夜!
……
希望在悸動
疲倦的世界重新感到歡樂
……


是我最喜愛的一首聖誕歌!這兒,爐火正熊熊地燒,我泡著一杯香噴噴的熱茶,想著父親的那句話,外面冷風呼呼地吹,然我的內心,一切都是溫暖的......


我只想說:「聖誕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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