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爾基
2015年4月25日 星期六
過往的苦澀,因償還的承諾,轉為甜蜜 (高爾基的母親)
高爾基
〈藝術家和他的母親〉
1926-36年
油彩,畫布
152.4
x 127 公分
紐約,惠特尼美國藝術博物館
高爾基
〈藝術家和他的母親〉
1926-42年
油彩,畫布
152.4
x 127 公分
華盛頓,國立美術館
(這一陣子, 新聞一直報導亞美尼亞人(Armenian)的遭遇
一百年前, 奧斯曼土耳其屠殺了一百五十萬的亞美尼亞人
這讓我想到之前寫的一篇藝術家高爾基
讓人心動的一位藝術家
他身上串流的就是.... 亞美尼亞人的悲劇)
若問世間,哪個藝術家,畫已逝母親肖像時,以具像的手法,不僅連自己也刻畫進去,更用一段長時間來回顧,在作品中思考、深索與母親的關係? 我想就屬畫家高爾基(Arshile Gorky,c.1902-48)了,他的兩件同名作品〈藝術家和他的母親〉是長期思索的典型,一前一後,說明時間流逝,對母親的印像,也發生了記憶、美學、與心理上的轉變。
畫中右邊的女子是高爾基的母親,叫蘇珊˙亞多伊安(Shusha Adonian),娘家姓德˙馬特洛西安(der
Marderosian)。
引畫
1926-36年與1926-42年的兩個版本,乍眼一看,有些類似,男孩穿著外套,留著小平頭,站在左邊,媽媽戴上頭巾,一身寬大的衣裙,坐於右側。然而,若仔細觀察,兩幅畫很不同:
第一版本,線條清楚,顏色對比,看來鮮明,男孩眼睛,往下瞧,雙腳張開,模樣稚嫩,有調皮性格,女子嘟嘴似的,臉部表情活潑;第二版本,男孩瞪大眼睛,直視前方,堅決、成熟,活像大人,女子的臉,顯得模糊、白皙,也純真、靜默,性格不突出。
緣由:根據一張照片
1912年,蘇珊跟遠方的丈夫聯繫,心想該附什麼給他留念呢? 於是,與兒子合拍照,隨後寄了過去,那時,高爾基還不到十歲。這是唯一跟媽媽的合影,他萬分珍惜,總攜帶身上,直到他過世為止,此也成了他一生最眷戀的物品。
這兩個版本的油畫肖像是根據此照片繪製完成的。
悲劇的一生
蘇珊是亞美尼亞(Armenia)人,出生於Surp
Nishan 修道院(位於奧斯曼土耳其東部邊境的寇爾勘[Khorkom]西南方),他父親是梵城(Van City)使徒教會牧師,蘇珊有三個胞兄弟,父親死後,她跟母親一起住在修道院裡,不久後,約十五就出嫁了,生了兩個女兒,丈夫也在土耳其迫害期間身亡,之後,再嫁,第二任丈夫叫史厝格˙亞多伊安(Setrag Adonian),商人兼木匠,婚後,生下一男一女,男孩即是高爾基。
蘇珊與第二任丈夫感情並不好,閒暇時,不喜歡待在家,卻愛到以前常去的幾個教堂,在湖邊與樹林中散步;每到八月份,阿塔馬(Akhtamar)島上有聖母升天大慶典,她會到此,探視第一任丈夫家族。聽來是個很懷舊的人,其實,是因為與亞多伊安處得不融洽,所以,將心思與情感放在過去,她的鄉愁,來自於一種心理——以前生活是天堂。
1910年,丈夫眼見亞美尼亞的局勢不穩,一人逃到美國 ,留下妻子兒女孤苦無依,倒是在離家之前,史厝格將兒女叫過來,帶他們去海邊,也一起吃了麵包,他還給高爾基一雙全新的拖鞋,囑咐他們回到媽媽身邊,然後,自己騎著一匹高馬,就這樣,消失在霧裡,從此,蘇珊沒再見到他了。 雖然到美國後,他偶爾寄錢回家,但次數不多,漸漸也沒聽聞了。
往後,蘇珊得靠自己的雙手,耕田與畜牧,養活兒女,據說很會做菜、勤於家事,是位逆來順受的家庭主婦,她的姪子描述:
她總披一條頭巾,很少講話,一開口,顯得謙虛。
高爾基是唯一的兒子,蘇珊疼他像個寶,有關於此,歷史倒記載了幾個事件:
高爾基三歲時,還沒開口說過一個字,為了逗他說話,假裝跳下崖壁,迫使他喊:「媽媽!」;另外,有一回,他從鄰居的果園,偷了一些水果,媽媽竟沒教訓他,反而把他藏在火爐裡,不讓鄰居找到,真寵壞了他;童年,他的玩具,大都是蘇珊精心製作的,有一個用羽毛與布料做的物品,他特別喜愛,之後,到了美國,觀賞了畢卡索的作品,卻批評他的雕塑根本不如媽媽的創作。其實,寵歸寵,她也注意到了小孩的藝術天份,儘管窮,餓著肚子,還是存了一些錢,幫高爾基買繪畫顏料,並鼓勵他往藝術發展。
1914年,奧斯曼土耳其開始在亞美尼亞進行大屠殺,她帶著兒女一起逃到蘇俄主控的邊界,但1919年,因飢荒,卻不幸死在耶烈萬(Yerevan)。斷氣那一刻,高爾基將她抱在懷裡,此情景,他一輩子不忘。
藝術的演進
高爾基,原名維斯達尼克˙亞多伊安(Vosdanik Adoian),在亞美尼亞的寇爾勘村 出生,往後,顛沛流離,童年經歷第一次世界大戰、內戰、布爾什維克革命;父親離家後,與媽媽、姐姐們相依為命;唸中學時,土耳其士兵殺死了他的外公、外婆、祖父、祖母、六個叔叔、三個阿姨,慘不人道,簡直毀宗滅族;後來,各地鬧饑荒,與家人被迫強行軍,走了120英哩,在這種嚴酷的狀況,母親才不支,死去。接下來,他和姐姐繼續走,走到海岸,等待船隻到美國。
1920年,抵達美國,見到了父親,兩人簡直形同陌路。兩年後,他在波士頓的新設計學校唸書,接著也留下來教書,不久,也到了紐約發展,那時,決定把名字改為高爾基,給予一個全新的身份,編織了謊言,說自己是蘇俄作家馬克西姆˙高爾基(Maxim Gorky)的親戚,或許,他有意遺忘過去,也可能是想跟父親切斷關係吧!
他學習繪畫,大都藉由閱讀書本,逛美術館而來。在美國,有將近十多年,特別受到幾位聞名的現代藝術家,像塞尚、畢卡索、米羅、康丁斯基……等等的影響,特別前兩位,他說:「我跟塞尚在一起很久了,然後自然我又跟畢卡索住一起。」當然,他與這些畫家未曾謀面,此話只是譬喻,不過在傚仿的同時,精通他們的形式與風格,大量地咀嚼異國的文化與習俗,真的跟大師們的靈魂相遇,心神相交。
他是第一批受到聯邦藝術計畫(Works
Progress Administration's Federal Art Project)聘用的藝術家之一,也有愛莉絲˙妮勒(Alice Neel)、李˙克拉斯納(Lee Krasner)、傑克遜˙波洛克(Jackson Pollock)、里維拉(Diego Rivera)、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等等紛紛加入。
從1930年代起,紐約陸陸續續有超現實藝術的展覽,在那段期間,他明顯受此派別的影響。有一位畫家兼作家約漢˙葛蘭姆(John Graham),在美國年輕藝術家與超現實圈之間,扮演了中間人的角色,是他建議高爾基去看基里柯的東西,果然,高爾基一見到,興奮的不得了,便愛上了這位超現實藝術之父;1940年代,他認識了一些超現實藝術家們,他作畫方式也開始改變,不但上的漆變薄了,更添加水性的流動,色彩也亮了起來,他的藝術似乎變得自由,更有原創性,之前他的線條與顏色相互依賴,但現在,兩者不再牽扯,抽離開來了。
在內心,他想拋開不愉快的過去,但,淺意識卻在那裡作祟,他的記憶從初期的隱藏,偶爾跳躍,不經意地滲漏,到最後的顯露,四十歲過後,他自在地吸收養分,並消化,轉為自己的獨特美學了。
在藝術上,他是從具像走入抽象表現主義的一個關鍵的人物,歷史地位,可跟羅斯科(Rothko)、波拉克(Pollock)、與德庫寧(de Kooning)媲美。
對照片的沉思
兩張〈藝術家和他的母親〉,一開始,同時間進行,是1926年根據同一張照片描繪的,十年後,第一版本完成了,再過六年,第二版本也製作完畢,成果呢?很不一樣。
這一張照片,其實是畫家到了美國之後,在父親住處尋獲的,沒多久,便著手畫,第一版本,我們可以查視男孩的鬱鬱寡歡,帶些傷痛,同時,也感到迷惘,媽媽嘟起了嘴,背後有個深棕色的長方塊,象徵一扇窗子,卻沒有視野,他與媽媽手臂間,空出縫隙,保持距離。
而第二版本呢?男孩的臉,色彩與神情,在這兒,像似畢卡索的自畫像的模樣,這回反而是他嘟起了嘴,媽媽則臉色蒼白,像一座雕像,這時,他們的手臂互靠。
前一件,表現母子情節,後一件,流露情人般的曖昧。時間的距離越久,懷想一個愛的人,通常會將對方幻想的更年輕,長久以來,母親形象經常是男性藝術家的愛情原型,若高爾基把媽媽視為情人,那是無可厚非的,特別在他畫第二件時,他已經四十歲了,而母親去世時,還相當年輕,約三十五歲,若以中年人的眼光,回想母親的年輕,自然興起了男女的深情。
而,第二版本,經歷了約十六年,作畫與思考的過程較長,我們會發現,裡面出現了各種風格,有簡單與流暢的線條,讓人聯想起安格爾(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雕塑的姿態,讓人想到埃及殯葬藝術;構圖、形式、與顏色,讓人想到塞尚;男孩的臉,簡直與畢卡索長得一模一樣。我們知道,他一直視畢卡索如藝術的父親,那樣崇拜,把大師的臉,套上去,當成他的面具,說明什麼呢? 在那四十不惑之齡,他做了一個宣示,要像畢卡索一樣,在繪畫上呼風喚雨。
美麗的圍裙
有趣的是,在照片裡,母親身上穿的衣服佈滿了豐富的圖案,但這兩張畫卻是蒼白與粉紅一片,怎麼會這樣呢?高爾基為此寫下:
當作畫時,我在跟自己說故事,與畫畫本身沒什麼關係 ……
什麼故事呢?他說:
我的故事通常來自於我的童年,以前我閉上眼睛,把臉貼在媽媽的長圍裙上,她告訴我很多故事,她有一條長長的白色圍裙就像她那張肖像畫一樣,她還有另一件繡有花紋的圍裙,當我眼睛閉上,她的故事與圍裙上的花紋會撲向我,混淆我的心。 她的故事與繡花紋在我的一生中持續的流動,坐在一張空白的畫布前,我揭開這些記憶。
每次,當他坐於畫布前,腦子想到的全是媽媽講過的故事,及美麗的圍裙。
〈藝術家和他的母親〉的第一版本,刻畫蘇珊的一件白圍裙,而第二版本,描繪她另一件彩色圍裙,雖然高爾基沒加上花紋,但那一深粉紅,已涵蓋了世間所有的顏色,更甚的,添上了他對媽媽的深情。
額外一提,之前談到蘇珊閒暇時,愛到以前常去的幾個教堂,包括娘家與第一任丈夫那兒,沿路,看見山、河、湖、船、耕地、麥田、果樹園、樹林、石牆,也會撞見動物,像熊、野豬、羊、馬、驢子,也參與形形色色的宗教儀式與慶典,種種景象,她一點一滴告訴高爾基,慢慢地,裝進他腦子裡,串成一個個動人的故事;另外,蘇珊也能織毯子,上面的織紋常有流水與生命之樹的圖樣,也含有不少符號,多跟地方神話有關。傾聽媽媽說的景象,編織的故事,目睹媽媽織毯上的花樣,最終,全被畫家帶進作品裡。
媽媽的花紋與符號迷惑了他的一生,佔據他的心,從他每張抽象畫,我們能察覺到原先的具像,轉為無法辨識的元素,只因記憶的紛擾、混淆、糾纏,譬如一張〈我母親的繡花圍裙如何在我生命裡展開〉展現的即是這般情節。
償還的奉獻
談到藝術,高爾基說:
思考的東西,是藝術家的種子,是從藝術家畫刷的毛出來的夢,眼睛是腦部的崗哨,我透過藝術,也是我的世界觀,與最深層的感知溝通。
沒錯,這段話,用來解讀這兩幅畫,再恰當也不過了,是沉思與冥想的過程,不但暗示他與蘇珊的關係,更表達他美學觀的演進。
藝術家童年的痛苦,在二、三十歲時想盡辦法埋藏起來,之後,成為淺意識裡的寶藏,他作畫,等同於說故事,在過程中,他閉起眼睛,母愛的溫暖開始浮現,內心的圖像也一一揮灑出來,或許很痛很痛,但因為對親人的愛,他的苦澀轉為甜蜜,最終,在畫布上展示——償還與救贖。
償還,償還蘇珊曾給予的愛;救贖,為母子兩人的苦難一生,帶來美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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