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方秀雲(Natalia S Y Fang)
畫家梁靜
紐約黃氏藝廊(Hwang Gallery)十二月舉辦的展覽「甚麼不是藝術?」(What Is Not
Art?)是畫家梁靜(1959- )這兩三年來在知性、情感、與美學上的沈思。
人間遊蕩
在《存在》系列(2014年)裡,畫布上,觀者不需多加思索,雖幾近抽象,依舊能辨識出一個「掃帚」意象,它倒插著,以不屈地姿勢,立於中央,幾乎占滿整個畫面,它跟背景之間產生一種繁複的交互關係,畫家在技巧上下了不少工夫,放進不一樣的驟然、轉折因子,一一在那兒作祟,最後,每件作品都有著異常的感知與意外的視覺效果。
那麼,為什麼是「掃帚」呢?一談它,或許不少人會跟巫術聯想一塊兒,男巫坐上長帚,駕著它,四處翱翔,這樣的神話要追,可回溯到中古世紀了; 德國詩人歌德(Goethe, 1749-1832)也譜了一首歌謠〈男巫士的學徒〉(“Der Zauberlehrlin”),說巫師的學徒濫用權利,在掃帚上施法,不幸卻泛濫成災。除魔法之外,還有另一個最直接的牽連,即是清除的工具,有掃除灰塵的功能,這方面,在2006年,科羅拉多州(Colorado)丹佛藝術博物館(Denver Art Museum)前面,架起了一件大型藝術裝置,由瑞典裔美籍的雕塑家克拉斯·歐登柏格(Claes Oldenburg, 1929- )超刀,標題為〈大掃除〉(Big
Sweep),是掃把、畚箕、垃圾的組合體,你看,毫不拐彎抹角,是十足具象之作。
而梁靜呢?他所隱喻的跟掃除有關,但跟歐登柏格不同的是,他取的並非實物,而是他的記憶:那已是1971年前後的事了,中國正處於文革,有許多出版物,像宣傳畫與漫畫,裡面不斷出現掃帚的圖像。在他人格型塑期,那關鍵的年齡,此圖像侵入了他,直到多年後,當思考繪畫主題時,這記憶逐漸漲大,慢慢轉為顯性,而〈色戀〉(2013年)(圖1)算是第一批將掃帚意象放入的作品了。
圖1
〈色戀〉
“A Color Romance”
2013
oil on canvas
35 x 24″
要了解《存在》,我們得先來瞧瞧〈色戀〉,此畫,那鮮紅,紅得都快燒起來,那亮黃,黃得比金箔更閃躍,周圍的捆綁鬆開,呈現的掃帚是往上綻放的倒圓錐形了。如果將整幅畫顛倒過來,像極了一座巴比倫塔(Tower of Babel),頗有尼德蘭文藝復興畫家老彼得·布勒哲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 1525-69)兩個油畫版本的〈巴比倫塔〉的姿態,布勒哲爾將塔畫成侵蝕的廢墟(圖2-3),說來,梁靜創作〈色戀〉時,並未意識到這古典之作的存在,但倒有那英雄所見略同的表現呢!
圖2
老彼得·布勒哲爾
〈巴比倫塔〉
“The Tower
of Babel”
約1563
oil on panel
45 x 61″
Kunsthistorisches Museum, Vienna
圖3
老彼得·布勒哲爾
〈小巴比倫塔〉
“The
Little Tower of Babel”
約1563
oil on panel
24 x 29.3″
Museum
Boijmans Van
Beuningen, Rotterdam
「巴比倫塔」記載於《聖經·創世紀》(11:1-9),闡述一則病源神話,人類懂得反叛上帝,開始築起了一座塔,在那兒他們可以胡作非為了,沒錯,是一座充滿病因的高塔,對梁靜來說,人間充滿了荊棘,有殘酷、貪婪、欺瞞、與背叛,所以,他想清除這些惡勢力,畫掃帚時,也同時塑造了ㄧ具物質世界的腐朽形體——兩個看似矛盾的元素,併置一起,畫面,畫面形成了一個既衝突但又莫名的和解。
一旦〈色戀〉出世,《存在》(圖4-7)也就水到渠成了,這系列,如建築的「差異中的統一」(“unity in diversity”)美學,每件作品無論在色調、變相、與背景的交互關係...都不一樣,最後都體現了一致性——掃帚從黑暗或混濁的環境中脫離,一副獨立、傲然之風,漸漸地浮出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形象。
圖4
〈存在之一〉
“Existence (I)”
2014
oil on canvas
47 x 31.5″
圖5
〈存在之二〉
“Existence (II)”
2014
oil on canvas
47 x 31.5″
圖6
〈存在之三〉
“Existence (III)”
2014
oil on canvas
47 x 31.5″
圖7
〈存在之四〉
“Existence (IV)”
2014
oil on canvas
47 x 31.5″
這系列完成後,畫家也解開捆綁,自由地讓無數的枝條散漫開來,從〈獨舞之二〉(圖8)便可察覺,上端恣意地亂飛、四散,下端逐漸沒入白霧,這是畫家花了一段時間進行的半具象半抽象實驗後,越來越傾抽象的宣告,這件作品,告知了他即將進入——形而上的面向。
圖8
〈獨舞二〉
“Solo (II)”
2014
oil on canvas
47 x 31.5″
此掃帚,一直在演化,從一開始對物質世界的抨擊,之後整肅惡勢力,再脫穎而出,最後,昇華到了精神世界,我認為這是畫家持續的省思,這些掃帚是梁靜的自我肖像嗎?我想,應該是吧!
在精彩的獨舞之後,畫家將要出走,接下來,走到一個更遼闊的——大自然。
大自然的震響
在《夢》的畫布上,有紅、紫、藍的飄渺、仙境、美呆、奇妙的驚歎,抽象中依稀可見,似晨霧、浩瀚的天空、岸邊、冰川、山岩、風化的廢墟、城堡... 等等大自然與地理景觀的變相,觀者站在畫前,不由得會被吸了進去,體驗那襲來的龐大勢力。
就先說〈夢之一〉(圖9),畫的下端,約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疆域,貼近我們,那屬於前景,這兒,倒有幾許縮小、直立的物件,我認為是被減化的「人物」,只剩模糊的輪廓了,沒錯,是俗世的地盤; 相對地,上方一大片紅,燃燒的紅,與渲染的水氣,膨脹似的,正往深處擴張,儼然變成了無邊無際的宇宙。看著它,我們會注意到中間上方處,落下一些粗細不一的白色線條,看哪!不就是掃帚散漫開來的枝條嗎!跳躍式的光束,無次序地在那兒交錯與拍打,無聲的空間,瞬時被擊響了。
圖9
〈夢之一〉
“Dream (I)”
2014
oil on canvas
31.5 x 47″
這兒,畫家用了一個特殊的美學手法——「背對觀者的人物」(Rückenfigur)意象,在景象前端,出現一(或幾)位人物,背對著我們,他(們)沈思眼前的景觀,隨之,也引領觀者,將自己放在他(們)的位置與立場上,進而望向藝術家畫裡鋪陳的一切,難怪觀者身陷其中,感到了高度臨場感。
我們再看看其餘的〈夢之二〉、〈夢之三〉與〈夢之四〉(圖10-12),這時,不再往遠處延展,取而代之,前端是崇高、雄壯、嚴峻的地理景觀,這時,「掃帚」實體不再了,留下它掠過的痕跡,與依附景觀的幻影了,上面明顯佈滿的斑駁、割痕、皺摺、殘斷、消溶....等等元素,產生了動感,讓所有的板塊處於移動的狀態,體現的並非靜止,一陣接一陣的震動聲響擦生了出來,幸運的我們,不僅獲得了夢幻般的視覺感受,同時還能聽見大自然的喧囂!
圖10
〈夢之二〉
“Dream (II)”
2014
oil on canvas
31.5 x 47″
圖11
〈夢之三〉
“Dream (III)”
2015
oil on canvas
24 x 28″
圖12
〈夢之四〉
“Dream (IV)”
2015
oil on canvas
24 x 28″
說到這裡,不得不讚嘆梁靜是一位製造氣氛的能手,畫這些是對光的轉述,是太陽或月亮照射在雲與水的光學現象,映照出的霧氣的瀰漫、水晶的跳躍、深淺的斑駁、層次不一的陰影,早將空間抽象化、感官化、寓言化、神秘化了。若說《存在》直接有「掃帚」意象,那麼《夢》系列便是「掃帚」經過的痕跡,或另一形而上的展現,這時,他介於俗世與外太空之間,在大自然裡亂走。
德國狂飆(Sturm und Drang)運動的歌德曾說:「每件事處於黑暗、荒謬、混淆、無法理解。」法國啟蒙時代的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 1712-78)也有類似的體驗,說:「在洪流、岩石、叢林、山 、陡峭的路,爬上爬下,身邊竟是深淵,使我害怕。」不可否認,《夢》是畫家的醒思,他對物質世界的昏黑與混濁的幻滅,越來越擁抱精神世界,於是,作品中用的思緒、想像力、及強勢魂魄,真的將這兩位大文豪的情懷視覺化、浪漫化了。
躍遷的姿態
創作《夢》時,因親近了精神世界,自然想離開紛擾的塵世,不過,在這之間還有一段過渡,於是有了躍遷之作,如〈音符〉與〈無題〉:〈音符〉(圖13)一作,分為四段,綠、黃、紅、黑畫刷的相互揮灑,各色層次不一,目睹此畫,讓我聯想到了美國女詩人埃米莉·狄更生(Emily Dickinson, 1830-86)的一首詩〈返璞歸真〉( “Mother
Nature”),詩裡,她解讀大自然,其中兩行:
她掃除,用許多上色的掃帚,
將碎片留下....
圖13
〈音符〉
“Musical Notes”
2015
oil on canvas
47 x 157″
這短短的幾個字將〈音符〉詮釋了出來,像上了色彩的掃帚掃過的痕跡,惡勢力掃除了,留下了一些碎片,梁靜描繪這些片片斷斷,若仔細看,一點也不粗一點也不濃,我認為那是畫家經歷黑暗後所體現的簡單與洗鍊,不就是活生生的、跳躍的、純粹的塵世精髓嗎!這兒,你聽見天籟之音了嗎?
那麼〈無題〉(圖14)呢?承襲了之前〈色戀〉的鮮紅與亮黃與《存在》系列的構圖,這掃帚意象又更趨清晰,這倒反映了美國畫家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 1903-70)之語:
假如一件事值得做一次,那麼就值得一做再做
—— 偵測它、深探它、不斷重覆它,最後讓大眾看見它的精彩。
圖14
〈無題〉
“Untitled”
2015
mixed media on canvas
35 x 24″
是的,坦誠跟羅斯科有「思想同構」的梁靜,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在〈無題〉上,反反覆覆思考,不斷修改,這次,他更集中目光焦點,也更增強美學形式,結果呢?長出如一朵燦爛的向日葵,其實,他往回尋找鮮豔的顏色與掃帚的意象,不是回歸,而是即將的丟棄。當此畫完成那刻,他是徹徹底底脫離了。
分娩前的沈思
《遠離》系列(圖15-20),乍看時,原以為畫家離開了,航行到銀河系,還以為每幅都是往下遙望世間,板塊與板塊之間局部的描繪。然而,進一步注視,發現畫裡的空間結構,與肌理的鋪陳,表現的不是地理景觀的板塊,而是一個生命體被包裹、覆蓋、抽繭剝絲、長出保護層... 等等,在那兒移動、扭動、騷動,甚至變形,當然也有完全靜止。
圖15
〈遠離之一〉
“Distance (I)”
2015
oil on canvas
20 x 20″
圖16
〈遠離之二〉
“Distance (II)”
2015
oil on canvas
20 x 20″
圖17
〈遠離之三〉
“Distance (III)”
2015
oil on canvas
20 x 20″
圖18
〈遠離之四〉
“Distance (IV)”
2015
oil on canvas
20 x 20″
圖19
〈遠離之五〉
“Distance (V)”
2015
magnesium-aluminum
24 x 16″
圖20
〈遠離之五〉
“Distance (V)”
2015
magnesium-aluminum
16 x 24″
不論如何,那都是既孤疾又深沈的生命體。代表了畫家進入了一個嚴肅的美學狀態,如同分娩前的封閉,正在那兒經歷一段珍貴的冥想與沉思。他未來的藝術也將由此系列出發,不久後,包裹的殼會被切開,他再度回到創造時,將會是另一個驚歎吧!
崇高美學
從型塑物質世界的腐朽形體,經過自然的洗禮,再觸及了塵世的精髓,一直到近來的生命體的沈思,我彷彿看到一個藝術家一直想超越的欲望,走入一個純粹的精神世界。
卡司巴·大衛·佛烈德利赫(Caspar David Friedrich,
1774-1840)
〈海邊的和尚〉
“The Monk by the Sea”
1808-10
oil on canvas
43 x 67.5″
Alte Nationalgalerie, Berlin, Germany
也彷彿駐足在南美洲的大瀑布下,聽見了一位和尚吹響一支笛子,雖然水沖了下來,將身體與心靈洗滌了一回,但瀑布的怒哄,要比百萬隻鎗同時掃射時更大聲,然而,他依舊在那兒繼續吹,吹出了天籟之音。在浩瀚的自然裡,人心中激起了恐懼、刺痛、或危機感,但也知道不會有生命的危險,這樣的情境,說來,跟英國哲學家艾德蒙‧柏克(Edmund Burke, 1729-97)定義的「崇高」(sublime)美學觀是一模一樣的。
自然是神的啟示,人又無法征服自然,隨之,敬畏升起,最後,直入了精神的疆域,而畫家梁靜近兩三來年的作品即是如此,越走越走,達到幾近宗教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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