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2日 星期一

一隻在看、在透視、在自由飛翔的夜鶯 —— 約瑟夫‧康奈爾



















因這場展覽
讀了約瑟夫‧康奈爾的創作
特別是那玻璃蓋
我真的喜愛
因為他的遭遇
只能陷在一個這麼侷限的環境
但他卻盡其利用
在這小小的空間, 發揮了他最大的天份
草間彌生年輕時, 在紐約, 與他有過愛戀, 當時她窮苦潦倒, 他幫助了她...  


他送給她的繪圖與詩作, 很迷人不是嗎?












倫敦藝術皇家學院辦了一場藝術饗宴,命為「約瑟夫康奈爾:熱望流浪」(Joseph Cornell: Wanderlust),呈列八十多件美國藝術家約瑟夫康奈爾(Joseph Cornell, 1903-72)的作品,包括玻璃蓋匣、拼貼、物品、與實驗電影。「熱望流浪」(Wanderlust一詞源自德語,牽繫著歐洲浪漫主義,像流浪鳥一般航行跟自然結合,用這字彙來形容康奈爾這位裝配藝術家,說來矛盾,因為他一生很少離開紐約,幾乎每天待在住屋的地下室,孤獨地創作,蹊蹺的是,他的想像豐富,遠距離的版圖肥沃,創作的內容已跨出了那間工作室,穿越各世紀、歐洲、甚至外太空,始於渴望,到最後,「遠航」成了他的藝術中心。


森林裡的一隻貓頭鷹



康奈爾全家
約1915年
康奈爾當時才十二歲
再過一年
他的父親就過世了
從此, 開始擔負照顧家人的責任了



康奈爾出生於紐約奈亞鎮(Nyack),父親紡織商兼設計師,母親幼兒園老師,家裡四個孩子,他排行老大,底下兩個妹妹與一個么弟,原本生活優渥,不幸地,十三歲時,父親突然過世,一下子,陷入困境,沒辦法,全家人得搬到紐約市皇后區住,十七歲起,約有三年半,他在麻州安多佛(Andover)佛菲利普斯學院(Philips Academy唸書,之後回到紐約(皇后區法拉盛的 Utopia Parkway),就沒再出過遠門了,身為老大,弟弟又患上腦痲痹,母親有強烈的控制欲,他呢?未婚一生賺錢(當布料批發銷售員、挨家挨戶電器銷售員、布料設計師、苗圃工...等等)照顧家人,然而他心念別處。

他沒上過藝術學校,也未接受任何技術訓練,完全自學,一開始想逃離生活壓力,每天花一點時間在街上閒逛,到二手店與廉價商店瀏覽,購買一些報紙、雜誌、書、小古玩、唱盤、明信片...等等,自己收藏了起來,直到1930年代有一天,他在店櫥窗觀望,看見指針羅盤,然而再繼續走,經過兩棟大樓,又在另一家店見著櫥窗內各種各樣的盒子,那一刻,他把物品跟盒子聯想在一塊,如此,「玻璃蓋匣」的點子就這樣跑出來了,他喜歡在一個一個木盒(箱),小小空間內,為自己想像架設戲劇舞台,演出一齣一齣的戲創造無數的幻象。約1941年,他利用住處小木屋的地下室建構一間工作室,只有一扇小窗(跟地面同高)直接跟外面連接,在這裡,趁夜晚大家睡著了,他眼睛特別亮,精力豐沛,如一隻貓頭鷹開始活動。


驚歎的工作室
他的工作室除了一扇窗子,還有工作臺、桌子、椅子、一些架子,及幾萬件拾獲物(found objects)、紙張、日記、幾千本書與雜誌、幾百張唱片與電影卷。一格一格架子上,放有許許多多白漆粉飾的裝箱(原是裝鞋子、餅乾...等等),用深藍漆寫上字樣,標示放的東西,如:「海貝殼」(sea-shells)、「錫箔」(Tin Foil)、「球/ 軟木」(Balls / Cork)、「舊式大理石」(marbles old fashioned)、「郵票(非官方)」(stamps (non-official))、「貓頭鷹剪切」(Owl Cutouts)、「泥土」(Earth)、「老鼠物」(Mouse material… ; 也有一些趣味的「海的鄉愁」(Nostalgia of the Sea)、「漂泊的幽默」(L’Humeur Vagabonde)、「有翅膀昆蟲蝴蝶」(Winged Insects Butterfly)、「卡拉瓦喬等等」(Caravaggio, etc....等等。及有系統的檔案夾,如:「城堡」(Castles)、「天文」(Astronomy)、「郵票」(Stamps)、「天界戲院」(Celestial Theater)、「無牆的博物館」(Museum without Walls)、「重獲童年」(Childhood Regained)、「迷宮中心」(Center of a Labyrinth...等等。從總總的標示,我們得知藝術家不僅用上了博物館的理性分類,顯示對科學的敬意,但又明白理性也有它的侷限,於是,寫字樣時,放進了想像浪漫與感性。














康奈爾認為這些材料就如他的「寫生盒」(sketchboxes),功能類似於預備圖與研究過程,他曾興奮地說:「堆砌地窖的勘探—— 創意匯集,創意安排,是詩,是技術,是喜悅創造」; 那麼建立檔案文件呢?他形容是一種「探索」 ,是「想像繪畫的研究」。在分類與整理材料與圖像時,他來來回回,採用經驗法則,反反覆覆做實驗,這等同於藝術家製作了無數的預備繪圖一樣。

說來,他的工作室還扮演不少角色,除了逃難的僻護所、創作空間之外,又像研究室、實驗室、檔案館、博物館; 值得一提的是,他是一位虔誠的基督科學教會Christian Science)教徒,這工作室等於是他的冥想樂園,也像一處修道院。康奈爾一副苦行僧的姿態,懷有一顆無窮的好奇心,及天馬行空的想像,在這工作室,隨手拿著材料動手做,一些不預期的「意外」(chance)發生了。


發生「意外」
他將各種材料混在一起時,不預期的結果產生了,一場一場的「意外」,讓畫面萬分出色; 處理的主題不少,從戲劇、 文學到天文學、鳥類學,人物從文藝復興義大利的貴族、歐洲浪漫的芭蕾、到美國的好萊塢女星,範圍 之廣泛,這兒,我挑出幾件展覽的作品,慢慢解釋:

1935-38年〈蒂莉·勒施〉(Tilly Losch):









蒂莉·勒施(1903-75)是一位奧地利出生的舞者、編舞者、演員兼畫家,這件作品刻畫一位芭蕾舞女(剪裁的圖樣),上方二十七條絲線,像傀儡般懸在半空中,下方有覆雪的山與路徑(版畫),舞女的篷裙由卡紙夾式火柴做成,手拿紅球,再加上山的變化與高低不平,看來很有三度空間感,其實,康奈爾是一位製造錯視(trompe l’oeil)效果的能手; 火柴與白雪暗示著無常,作品強調的是舞女雖令人著迷,生命卻短暫,他大多作品都常帶有類似的人生觀。幾十年的創作,常用娃娃的圖像,來描繪女明星,除了蒂莉·勒施,還有用葛麗泰·嘉寶(Garbo)、洛琳·白考兒(Lauren Bacall)、海蒂·拉瑪(Hedy Lamarr)…等等當作品人物的主題,給人一種驚悚的氣氛。


1941年〈物體〉或〈肥皂泡泡組〉:










此為《肥皂泡泡組》系列之一,背景全黑,前面一根木棒銜接一個古怪的白色物(這荷蘭製的石膏菸斗,據說是他在1939940年紐約世界博覽會上採購的),上方製造一些泡泡的假象,象徵物質的稍縱即逝,包裹的貝殼圖案浮於空中,整個有戲院變把戲之感。美國藝術史學家瑪麗‧安‧考斯(Mary Ann Caws)在《約瑟夫‧康奈爾的心智戲院》(Joseph Cornell’s Theater of the Mind)一書講到:

康奈爾的玻璃蓋匣邀請我們去看,去窺探,最後產生想像.... 我們在這小框框的限制裡,遇到了合謀的微觀世界。

小框框裡有很多東西共存,盒子充滿了潛在能量,彷彿在持續的移動,因「合謀」關係,在視覺上,這泡泡一直在進行詭異的漂移。


1940-42年〈蒙娜麗莎〉(Mona Lisa









這一對小圓盒(3.5 x 7.6公分)是用達文西的〈蒙娜麗莎〉印刷品,將蒙娜麗莎的臉與手剪成圓形,各貼在兩個盒子內,此創作靈感來自於法裔美國畫家杜象Marcel Duchamp,這兩位藝術家在1933年紐約的布朗庫西(Brancusi)展覽開幕時認識,一見面就有談不完的話題,其中在巴黎的話題上繞了許久,最後康奈爾說:「多麼希望有一天能去巴黎!」這時,杜象震驚,啞口無言,不敢相信這位這麼博學的人對巴黎如此了解,竟沒去過,原來,康奈爾是藉由印刷品、照片、與書籍得來的知識。之後,兩人常通信,也一起創作,康奈爾特別製作一件〈杜象卷宗〉,裡面有一百一十七樣關於杜象的東西,包括:蒙娜麗莎明信片與印刷物、乾洗收據、信件、〈手提箱裡的盒子〉(Box-in-Valise)片斷物、成品、〈類型預言〉(Genre Allegory)繪圖,杜象很欣賞他,稱讚:

我個人認為康奈爾是當今最棒的美國藝術家。

杜象也收藏康奈爾的盒子,包括1943 年〈藥房〉、《沙泉》(Sand Fountain)系列之一…等等。


1943 年〈藥房〉:










藝術家在1940年代完成《博物館》(Museum)與《藥房》(Pharmacy)兩大系列,這之間有些連繫,關於《博物館》,是用收藏的觀念,透過時間的流動,揭示生命、死亡、與重生循環的神秘與理解;   類似地,在《藥房》,也使用很多玻璃瓶,放著一些象徵稍縱即逝的物質,如沙、珠子、木頭、羽毛、貝殼、鐘錶齒輪、建築圖樣的紙片....等等,不同的是在《藥房》系列,櫃子旁邊裝有絞鏈的門,玻璃瓶則分層排列在架子上,很像藥劑師在藥房的架上擺設的瓶瓶罐罐,作品想傳達的是不要用藥丸或藥粉來尋求醫治,取而代之,邀請我們用詩來作為痊癒的元素。約1920年代,這位藝術家讀到基督科學創始人瑪麗·貝克·艾迪(Mary Baker Eddy)的一本《科學與健康──附解經之鑰》(Science and Health with Key to the Scriptures),從此認為這是自有聖經以來最重要的一本著作,這件1943 年〈藥房〉裝有各種神奇成分,此創作講述是跟他信仰的基督科學教義一樣,將死亡與病痛視為不真實、幻覺,心靈的狀態才是僅有的真實, 所以,得排除藥物,專注於心靈的培育上。


1942年〈那不勒斯〉:










康奈爾的作品裡,常出現歐洲各地的景象,他用地圖、指針、郵票、國外的旅館廣告...等等來當材料,此作品刻畫的是義大利南部第一大城市,中間有一個大酒杯,背景是義大利街景印刷品,上方幾條線與白布,懸掛一張「那不勒斯」字樣的標簽,有趣地,玻璃蓋匣上方有一個手把,整件作品給觀者一個興味印象, 彷如一只行李箱,隨時可提,到遠方旅行。


1943年〈射擊場生境群〉:










此作品,裡面有四隻美麗的鸚鵡,看來像博物館的標本,玻璃中央有一個小洞,旁邊也有明顯的裂痕,象徵子彈穿過的痕跡,背景有幾處紅色漆,代表血液的噴灑,說來是一個凶狠的意象,也有其他顏色的滴娟,如藍、黃,說明受到了畫家傑克森·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的美學影響,這是康奈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完成的,當時他每天聽廣播,關心歐洲的局勢。值得一提的是,康奈爾對鳥特別情有獨鍾,是因為他不想受限,渴望像鳥一樣自由地飛翔,1940年代中末期他製作〈貓頭鷹棲息處〉(Owl Habitat),毫無疑問地,這是一件自我肖像,陰暗的樹幹之間,藏著一隻很有靈氣的貓頭鷹,牠眼睛亮著,看著、觀察著、思考著,深夜來臨,也就是他工作最佳的時刻。


1943 年〈宮廷〉:






這是《宮廷》系列之一,藝術家用照相製版印刷、鏡子、噴灑顏色的樹枝、木頭、削過的樹幹,一起拼湊而成的,這像是設置的戲劇舞台,一個莊重的歐洲宮廷從冷冬的森林浮現出來,幻想房間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有睡美人嗎?國王、皇后、王子、公主在哪兒?充滿著想像的神奇童話世界。康奈爾對遠距離的時代很感興趣,除了古式的宮廷之外,也喜歡處理文藝復興的主題,其中《梅帝奇》(The Medici Series)系列最令人稱道,展場中擺了三件有關此系列的作品,1948年〈梅帝奇公主〉(Medici Princess)、1942-52年〈平圖里基奧男孩〉(Pinturicchio Boy)、與約1953年〈梅帝奇男孩〉(Medici Boy):梅帝奇貴族小孩的肖像被藝術家弄成舊照片的效果,再拿這些影像跟他童年在康尼島(Coney Island)看見的吃角子老虎的賭具木櫃做結合,從這兒,康奈爾混合高度與通俗文化,很擅長把廉價的媒材提升到最高的價值。說到此,不能不觸及他的心理,十三歲時自父親過世,肩負照顧全家人的責任,就在純真、驚奇、舒適因子被剝奪後,在心的某角落,他始終想把童年再尋獲回來。















1953年〈朝向藍半島:給愛蜜莉‧迪更生〉(Toward the Blue Peninsula: For Emily Dickinson







康奈爾喜歡讀詩寫詩,這件作品靈感來自於愛蜜莉‧迪更生寫作的地方,那是位於麻州阿默斯特(Amherst)的一間臥室,空白一半像籠子一半開放的空間,有一扇往外看的窗戶,展現了暮色藍空,〈朝向藍半島〉是迪更生的詩名,詩行如下:

那或許更孤單
沒有孤單
我習慣我的命運
那或許更容易
寧願失敗——視野是土地——
而不願獲得——我的藍半島——
去毀滅—愉悅

康奈爾覺得詩總是企圖築起一個涵蓋世界的簡練結構,迪更生的詩讓他建構了一件很像他孤獨命運的作品。說到詩人,他最喜愛的是法國象徵派詩人,譬如:紀堯姆·阿波利奈爾(Guillaume Apollinaire)、斯特凡·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熱拉爾·德·內瓦爾(Gérard de Nerval),倒是這位內瓦爾在這兒提一下,他是花花公子,曾拴著寵物龍蝦在巴黎皇家殿街附近閑逛,因而轟動,他有一首散文詩叫〈蛹〉(Aurélia)很能詮釋康奈爾的作品,上面寫著:

夢是第二生命.... 一點一點,暗暗的洞穴瀰漫著光,從陰影浮現出來...  戲劇場面彰顯了形狀,新穎又清楚照明這些奇異的幽魂,讓他們啟動——靈魂世界為我們展開。  

這段文字探索了現實與夢境之間的短暫世界,像似為康奈爾的玻璃蓋匣的想像世界預先鋪好了一條路。

另外,康奈爾自己製作不少的前衛實驗性電影,在早期,他大都用短片拼湊,之後,跟一些專業導演合作,用蒙太奇的手法拍攝完成,包括〈羅絲‧霍巴德〉Rose Hobart)、〈孩子派對〉(Children’s Party)、〈沙龍舞〉(Cotillion)、〈午夜派對〉(Midnight Party)、〈鳥舍〉(The Aviary)、〈茂比利街〉(Mulberry Street)、〈男孩遊戲〉(Boy’s Games)、〈女神光〉(Nymphlight)、〈法拉盛草原〉(Flushing Meadows)、〈噴泉傳說〉(A Legend for Fountains)、〈書亭〉(Bookstalls…等等。


透視的貓頭鷹
裝配藝術家約瑟夫‧康奈爾傾向用不同的影像與物件併置在一起,有人認為他是達達主義者,有人說是超現實主義者,然而他拒絕被畫圈圈,他的作品有高度的描述性與強烈的戲劇張力,組合的元素不完全是淺意識,常常夾帶宗教、科學、與想像,無法單單用達達或超現實一詞說清,如今,因那些像百寶箱的盒子,他已被公認是二十世紀最原創的藝術家之一。

他曾經寫過一段文字:

迷人變化的印記——為了穩住,這些裝配、分類、與安排到一個櫃子裡——那精巧裝置的娛樂,訴諸於效果的無窮獨創,用硬幣、活塞、或明亮的彩色彈子,在傾斜的軌道上航行——始於一個接一個的動感隔間,從電影藝術借來的畫面與音響的機械魔幻——直到童年、幻想——透過紐約街道、熱帶天空...等等——球來到接收托盤休憩,並釋放戰利品。


這些邏輯又不邏輯的文字總結了他的創作,涵蓋了懷舊的情感與想像的未來,我認為他彷如〈貓頭鷹棲息處〉的那一隻很有靈性的貓頭鷹,在無數的夜晚孤獨地創作,串通過往與未來,透視世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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