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日 星期三

暗箱之春

影子重量,怎麼測?

出生台北,旅美詩人張堃的詩集《影子的重量》,就做了這麼一個提問,八十餘首詩,穿梭於國與州、市與鎮、巷與弄、陌生與熟悉、親人與朋友、古與今、畫內與框外、夢幻與真實,陳述了2007年後的生命斑駁

閱讀時,我頻頻遇見影子,如:揮別的手影、移動的樹影、幽渺映出的倒影、複製雕像或拱門的陰影、孤獨的身影、側影的暗示、存在主義或超現實的幻影、佇立的樓影、明滅不定的燈影等等,若單一相遇,只冷颼颼一陣,冰寒又孤寂

但,張堃又說:迎光束、漂染彩虹、泛釉光的紋身、快燒起來的日影、留給燈塔、緩緩升的朝陽、星光閃爍不停、在霞光裡盛開、鏡子折射光、光線搖搖晃晃等等噢!顯性的陰影,背後孕了光,有直射、反射、折射,也有採光光與影在詩句中不停的跳躍交織、重疊。而詩人總喜愛站在夕陽下觀望

為何在夕陽?影子落的最長,落的也最優雅,火經過重重的煉鍛,燃燒後的最美、最純熟,他真擁有了大文豪歌德的「最亮的火燄,投射最暗的影」情懷


談老一事
談到人,張堃會專注老一事,像父母文壇藝壇長者,佝僂、病態不堪的模樣,不遮掩地勾勒出來,像〈別了,商禽〉:

從來沒有人
去測量天河的斜度
也沒有人
真的去探究一張歪了的嘴
曾幾何時竟歪成
禽鳥起飛的仰角
……

這描繪了詩人商禽晚年患帕金森症的景況於我,多了一些殘酷,堃卻正視生命的難堪

我納悶,不老的他,怎麼一直在談老。


望向窗外
我問童年的第一個記憶張堃追溯

23歲,母親扶著我,挨靠一扇面向廣闊田野的窗台,數著運煤推車,餵我進食,此情景,歷歷在目,甚至遠遠的運煤車的叮噹聲還依稀可記

人生第一抹刻痕,是與母親在窗台上一塊兒觀景,各感官的,眼看、心感的,在那一刻全納了進來最初的「望向窗外」,成為不厭倦好奇探索的延續,往後,他也以這動容的姿態來看世界

他詩常有由內往外意象,如〈過境芝加哥〉: 

枯坐後機室
……
隔窗望去
一片鋼鐵架起的天空
正飄著雨,飄著
煙囪排出的灰濛煙塵,飄著
……

這段透窗的視覺走向景色移動文字,很能引起共鳴,特別對旅行者來說

在他詩中,常有局限空間的「舞台」表演、一幕幕的「電影」情節、及有框「畫作」的圖像,多像「窗口」的轉換,在一定點,在一框內,用眼睛望向前方的奇幻、變化、與聲響。


愛與美
詩集的一卷【一束小詩】是特別獻給母親,述說她一年一年老去,情何以堪,及死後,詩人的無限哀思,在〈告別〉:

去年
我們一起在陽台看晚霞
看那顆出奇安靜的夕陽
怎樣緩緩滑落天際
……

詩人與母親最後一次的聚首,此幕,不就23窗台觀景的寫照嗎!

母親的身影,是他心底的火燄、身體的鏈條,他遇見了她的晚景,不捨,又渴望捕捉那餘暉,寫下了:滿眼嫣紅的繁花簇新的緞面繡花鞋、一襲絲質旗袍/曲線尚在/粉香猶存、梳妝台的鏡子等等。說這些,有何用意呢?為母親的美留下證據。

人老了,虛弱了,時間在一口一口蠶食著身體,在殘敗中,依然能瞥見美,代表沒別的,只能用愛說清了,最終,他簡單一句:「我見到一生中最美的夕陽」。


盡收眼底
張堃的詩,一幕幕影像可展,讓我聯想到暗箱,試想大白天,走進一個黑漆漆的房間,挖一小洞(窗口),然後注視對牆,猜猜看,看到什麼呢?噢!室外的,連顏色、移動、景象全映入,彷彿有攝影的功能

但他沒照本宣科,在小洞(光圈)處套上「感知與寫實」凸透鏡,又在室內架設「同情與共鳴」鏡面,結果反照出「人道關懷」的影像。蹊蹺的,,他譜下敞開的窗口〉:

窗戶打開的瞬間
微風與陽光刷聲溜了進來
青翠的景色
隨即湧入室內

整個
就在屋子裡

這不就所謂的暗箱原理嗎!多的是,透過他獨立的色彩、調節的恆溫、感官的韻律帶入了暗箱引不進來的,最後屋內… 盡是

倘若母親教他「由內往外」關注,而他呢?藉自己長年來的漂泊、美學滋養、溫厚情愫,及文字的洗煉再做「從外向內」收納功夫直到躍然紙上,整個過程如露珠一般自然清透


影子重了
他始終抱著一只暗箱,累積歲月的投入與抽離、記憶與遺忘、繁囂與寂寞、肯定與疑惑、清醒與宿醉生命真到了無法承受重,突然,鏡頭反轉,朝向自己。在〈散步小集〉寫:

曾經奔走於大江南北的腳
現在漫無目的地走在
行人道上

鞋聲輕了許多
拖在身後的影子卻重了

走過了千山萬水,回望自己,竟發現……

這時,愛爾蘭劇作家王爾德的《石榴屋》一句話,迴繞我耳邊:

人們稱身影,並非身體的影子,而是靈魂

啊!影子重,只因靈魂深邃

影子,真能稱重嗎?張堃的詩,揭示了謎底。

我的<暗箱之春>, 刊登於<<文訊>>201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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