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9日 星期五

因愛,共築的夢想....

這篇是我去年寫的一篇文章她的名字叫....,已刊登在聯合報副刊此刻,就在此刻想到了知性伴侶,我想把這篇貼在這兒,不是重複,而是我現在的思緒.....

是的,我的童話,我需要妳,因為妳是僅有我可以談一朵雲影與思想之歌的人,當我今天外出工作時,看見一朵高高的向日葵,它與所有的種子對我微笑,我可以跟妳談如何如何……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記得十四年前,我與藍藍漫步在公園,那是我們頭一次相遇……
我問:你現在寫什麼?
藍藍回:我正在撰寫某某人的傳記。
我:進行得如何?
藍藍:很困難。
我:為什麼?
藍藍:這個人是人類學與心理學界的巨人,但,很難挖掘他的私生活,他與妻子沒留下一封情書,因兩人一直在幸福的婚姻裡……
她她她
一切始於相遇的那一刻,就在1923年5月8日,柏林的一場化妝舞會上。
前一年,蘇俄小說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 1899-1977)摯愛的父親陰錯陽差,被同盟者謀殺,過世了;不久之前,他的未婚妻則取消婚約,將他甩了,這雙重的打擊,讓他很鬱悶,難提起勁來。於是,他離開柏林,到南法一個農場,一邊做工一邊療傷,沒多久後,寫下一首詩〈相遇〉(The Encounter),也在《舵報》(Rudder)刊登出來。這時,有一名叫薇拉(Véra, 1902-1991)的女子讀到了,一刻也沒等待,馬上去了一封信,但他沒回。她再寫,他又沒回。不氣餒地再寫,最後,他終於提筆了,寄出給她的第一封信。
從那時起,一直到他過世前一年(1976)持續寫,最近,這些書信被結集起來,由企鵝公司出版,一本大部頭的《給薇拉的信》(Letters to Véra)就這樣問世了。
過去,納博科夫以詩、評論、翻譯、小說聞名,但這回新的出版,我們看見他那一身散文家的風範,沒錯,每次寫信給她,都保持對周遭的好奇,再平凡的事,也可以挖掘出趣味,當然囉,也兼備了浪漫。
一萬九千多個日子,薇拉是他的愛人、妻子,幾乎每天在一塊,一起共創文學夢想,她總是他的第一個讀者,不僅如此,她給予評論、建議,也為他打字、編輯,跟出版社溝通;外出時,她當司機,休閒時,一起下棋、抓蝴蝶……他總叫她「我的幸福」、「我的春天」、「我的靈魂」。
滔天大罪
在閱讀《給薇拉的信》之前,我似乎給自己預設了一個立場,渴望探知他與薇拉之間跨半個世紀的情感流動。
不過,問題來了,這厚厚的一疊書信,是在納博科夫幾次與她短暫分離時寫的,譬如有一陣子她在醫院療養,他到外地找工作、演講等等,然,若將時間線條拉出來,這不過是他們相處的百分之一,那另外百分之九十九形影不離的時候呢?一筆也沒記下。蹊蹺的是,納博科夫過世後,薇拉多活了十多年,他生前遺留的東西,全由她繼承,然,她怎麼處理呢?他寫給她的信一一保存了下來,然而……
自己寫給納博科夫的信呢?能找到的,都被她毀了,如今留下來的,只是單方的抒情,而非雙方的交流。
她怎麼這樣子呢?一開始,我太不能諒解,說白了,這在藝術上,她的作為,豈不犯了蓄意破壞的罪行嗎?
一場騙局?
一切始於柏林的那一場化妝舞會。
他們的初識情景呢?全在〈相遇〉這首詩裡:
渴望,與神秘,與愉悅......
彷彿從搖曳之黑
慢動作某一化妝舞會
到昏暗之橋,妳來了

夜淹沒,沈默在那兒浮游
到似緞之溪
黑色面具,側面似狼
妳溫柔

在栗樹下,沿運河
妳經過,斜視地誘惑我
我心怎麼洞悉妳?
妳又怎麼感動我?

妳瞬間溫柔
或妳肩變幻輪廓
我感受到永不挽回相遇
一張模糊速寫?

也許浪漫憐憫
引妳了解
是什麼顫動那箭 
此刻穿透我詩?

我什麼都不知道。奇異地
詩在顫抖,裡面,一把箭......
也許妳,仍無名,是
、等待那一位?

但憂傷還沒真流露
擾亂了我們星空
入了夜,裂縫雙了
妳眼,還沒發亮

多久?永遠?遙遠吧
我在想,使力傾聽
我們相遇上方,有星星移動
而,要是妳是我宿命,將會怎樣呢?
   
渴望,與神秘,與愉悅
像是一個遙遠祈求......
我心一定在航行
但,要是妳是我宿命,將會怎樣呢?

薇拉一念,立刻意識到,裡面的「妳」不就是自己嗎?
當時,他以「席任」(Sirin)筆名,聞名於柏林的蘇俄流亡圈子,舞會上,他站在那兒,一位戴著黑色面具的女子朝他走來,站定,在面前朗誦他的詩,他愣住。那晚,兩人在街上四處閒晃。
一個用假名,另一個蒙著臉,兩人都在偽裝,彼此玩著一個你猜我我猜你的光影遊戲。這相遇,會是一場騙局嗎?正如他第一封信上冒出的疑惑:
我不想隱瞞了:我如此不習慣——嗯,被了解,或許該這麼說,如此不習慣我們初遇的前幾分鐘,我想:這是一個玩笑,一個化妝舞會的惡作劇吧!……
別忘了,是薇拉先向他走來、搭訕、寫信,好像一開始,她就有那個掌控權,納博科夫的情感即將爆裂了……
幽默緘默
在破壞文字上,她犯滔天大罪了嗎?
納博科夫在給她的一封信,說:
……妳給我的信,令我歡心,像白光之夜……
她的文字,不管多令人歡心,好奇的讀者,我們怎麼都無法享受了,她的文采也只有納博科夫知道。
我們大概也了解納博科夫寫小說時,很不正經,常墮入淫穢世界,這個部分,薇拉在意嗎?納博科夫進行《羅莉塔》(Lolita)時,這小妖精角色困擾著他,萬分糾結,想毀掉手稿,有一度要放進火裡燒,但薇拉看見了,趕緊把它救起來,想一想若真的燒掉了,這部小說不就永遠埋葬了嗎?薇拉剛認識他時,讀過他的詩,早認定他是天才,預測他將成為時代偉大的作家;不但如此,她了解幻想的無度、人性的複雜與不可測,因此,她寬容地看待。當我想到世上有多少爭議性的文學與藝術作品,因意識形態、無理的控訴及人性的嫉妒,被弄得面目全非,甚至銷毀,再看看薇拉,我不禁對她豎起大拇指,難怪納博科夫讚嘆自己的妻子:
她是我世上見過最有幽默感的女子。
她毀掉自己的文字,卻護守著納博科夫的每一個字。
情書一事
這些是情書嗎?納博科夫給薇拉的信,多是婚後所寫,一般來說,窺探男女追求時那充滿熱情、渴望、折磨的字句,比較蠱惑人心,然而婚後寫的呢?北愛爾蘭小說家喬伊斯(James Joyce)(《尤里西斯》作者)給妻子諾拉(Nora)的信,內容多為情色;另外,《奧蘭多》的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曾給丈夫李奧納多(Leonard)不少書信,其中最令人驚悚的是她那最後的自殺便條:你已經給我生命最大的幸福了。而納博科夫的信呢?顯得很不一樣,譬如:
我往窗外瞧,看見一位紅髮的房屋油漆工,在他獨輪車裡捕到了一隻老鼠,他拿刷子,一揮,把牠殺了,然後往上拋,拋到了水坑裡,水坑面上映照黑藍的天空,與快竄的黑Υ(如希臘第二十個字母),是燕子高飛的模樣,同時,也映照一個小孩蹲坐的膝蓋,他正專心地研究這又灰又圓的小屍體。
他也喜愛描繪天氣,這兒有一段:
今早的天氣普普通通:呆滯,但皮膚感到溫暖,天空是一杯沸騰的牛奶,但假如你用一根茶匙,把天空推至一邊,太陽真可愛、宜人,所以啊,我穿上我的白褲。
納博科夫把天候當作了調色盤,不是嗎?他的信,不像他的小說,沒有露骨的字眼,他要告訴她,他所見的,他的生命熱情,是放在對周遭的細節觀察,描繪時,有近似於電影鏡頭的移置與觀點聯想,豐富、開朗、靈活,也有異想天開,別人眼裡的枯燥,不值一提的東西,他都能夠找到藝術的美學,他在信裡,說:我越來越確定藝術是生活中僅有的重要事。
一切始於那一場化妝舞會。
她朗誦他的詩,那一剎那,他知道她對他的興趣,這化作了一個動力輪,一直想滾向她,信裡,他寫:
是的,我的童話,我需要妳,因為妳是我僅有可以談一朵雲影與思想之歌的人,當我今天外出工作時,看見一朵高高的向日葵,它與所有的種子對我微笑,我可以跟妳談如何如何……
如此,他滔滔不絕,就從沒停過了!
我猜測,薇拉一定在想:「讓納博科夫好好釋放,他的文字將來留給後代,而我?保持緘默。」
偽裝的愛人
法國有一句諺語:「他閃耀,在於他的缺席。」(il brille par son absence)!這正是我閱讀《給薇拉的信》時的體驗,我一直感受到薇拉強勢的拉力,卻忽略了納博科夫的存在。
納博科夫在1950年代時,透露他對小說家古斯塔夫·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的崇拜,原因是他從不引人注目,小說鋪陳得散漫,根本見不著他的蹤影,然而,他有最閃亮的存在。
最高招的人就是這樣,如薇拉。
一切始於那一場舞會。那一夜,她從橋上走來,戴著一副黑色面具,那一刻姿態定了下來,不斷地迷惑納博科夫;之後又毀掉自己寫的信,謎上加謎,同時也迷惑了我們。
她的名字叫神祕。
此刻,回想藍藍十四年前跟我說的話,活在幸福的愛人是不寫信的……也意識到,當納博科夫與薇拉在一起百分之九十九的時光,陶醉在純然的幸福裡,彼此不互寫情書的,取而代之,一起追求文學的夢想,結果呢?成為20世紀文學家行列,創作力豐沛、多產、維繫最久的伴侶。
初遇的偽裝,不是一場騙局,是一個終身的契約啊!

*****
我想,生命的真實之最,不外乎就是遇見知性的伴侶一起生活..... 不為別的一切只因愛,只因共築的夢想
***
註: 
藍藍說的這位人類學與心理學界的巨人是誰呢?威廉·麥獨孤(William McDougall)。為了娶這位美麗的妻子,他違犯了劍橋大學的規定(當時牛津與劍橋大學的老師都得奉行單身主義),不顧後果如何,決然辭職,離開劍橋大學的教職。

*****
我還記得在天藍的晴空下,在草原,我們坐在木椅上,藍藍說:他們始終深愛著對方..... 

我記得他說話的神情這是第一次我遇見一個人,把愛情當這麼認真的人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